史冰心自投在黃家做徒弟,為了避開伏翼的糾纏,她盡量不出門兒,隻在畫室裏苦練彩繪。
一旁就放著黃千珊的成品:遊龍戲鳳——呈現出濃濃的中國風,筆鋒、用彩,細致到了極點,隻見畫意到處,風物自成,濃淡合度,色澤鮮明。可見這驕橫的黃家二小姐,實在不乏驕傲的資本——除了磨練手藝,她還要管照起整個家的大小事務:料理店鋪、管照家用、應酬接洽、盤算賬目……黃老爺子是什麼也管不上用的,大小事務全仰仗依賴這二小姐,史冰心來了之後,一老一少就日日夜夜泡在畫室裏,調彩弄泥兒。黃千珊雖然潑辣霸道,然而其實孝而勤勉,日裏全在打點事務,待到服侍父親睡下,已及亥時,黃千珊這才換下豔妝,長發嚴嚴整整地盤好,穿上輕便的藍布工裝,係上圍裙,到畫室來,脫下手套,細細和泥弄彩……細細的、靜靜的,一筆一劃,描摹傳神,極其用心……顯然,她也深知,中國陶瓷的墮落粗糙,是因為批量生產的衝擊,與畫工畫技的粗陋有著直接的聯係。
這幾天,由於婚期愈近,黃千珊兼顧籌劃婚事,漸漸不大專心,昨夜,似乎始終不能靜心,於是歎氣,放下瓷筆,第一次比史冰心更早收工回房。
這天,日才過午,黃千珊就興衝衝地踏入了畫室,趕了他爹,踱步間到了史冰心的身後。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親近,史冰心就有些動心,手頓在那裏,不好再動。
黃千珊端詳著,沉吟著,倒不客氣:“史小姐,你的手法,倒有些西洋風,你覺得,你與我比如何?”
史冰心暗暗衡量了一下,也存了些爭鬥之心,於是溫和地道:“我們中華藝術,隻是在悠久曆史偉大的傘下蔭蔽,不出其陰影一步,如此不能追隨時代,將原來固有的優點,糅合現代文明而光大,是很難更進一步,創出登峰造極的結晶品的。
黃千珊就“咭”的一聲笑開了,她道:“好姐姐,你好不生硬,誰跟你說這個,這個用得著避著我爹嗎!我是說人!人家心裏難受,也沒個人兒能說說……”
她嬌起來的小女兒情態真似個小姐妹,史冰心就有些戒心,也不免被打動,就像蘭町的冷硬後的容情,她說:女人之間,自有板眼。
史冰心於是真心誠意地說:“我覺得你再好不過。你是天之嬌女,然而,你驕傲的資本卻是自己掙來的。”
黃千珊怔了一下,笑道:“姐姐,如果你這不是應酬話兒,我倒有些呆了。你是新式女子,我以為,你是瞧不上我們的。”
“啊?”
“我們是江湖人,江湖人信行的是舊式的儒和墨,現在一大堆運動呀改革呀,你們新式的知識分子不是在呼籲除舊學新嗎?孔夫子之乎者也全部打倒廢除。”
史冰心搖頭:“那是他們讀書讀糊塗了!這些東西是我們中國人精神的根兒,怎麼能丟!隻可以說與時俱進……西學東漸,變成了徹底的拿來主義,照單全收,精華糟粕都不分……”
黃千珊睜著清淩淩的杏眼去端詳史冰心,史冰心馬上醒神一笑,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