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飛快地抬頭死死看著兆學疚,眼裏煥出了神采,偷偷看一眼烏嫂,他臉上又是愛慕,又是狂喜,又帶著一種笨滯的羞澀神氣。
兆學疚又道:“所以,起來吧,烏嫂見不得人下跪。一心,烏鴉想必不肯進去,你給老大搬凳子來好不好?柳生身體不好,也要。當然,我也要!”
眾人都急不可耐,兆學疚也並不吝嗇話語,五年前火熱而殘酷的碎片,他慢慢地拚合起來,娓娓道出。
“五年前,運動開始後,最積極最火熱的,應該從我們烏鴉大爺說起,他是義勇急先鋒,這一點,誰也不能與他相比。他原是碼頭老大,紮紮實實的武藝、紮紮實實打下來的江山,運動開始後,他帶領手下的弟兄罷工,激昂處,還砸了一條據說要輾轉遠航到西班牙的輪船,(說到這裏,兆學疚下意識地看了看手中的外文書,而烏嫂陽光下的素臉一點血色也沒有……然而淡定高雅,猶如風中的冰,沒有一絲波紋。)而後,老大要出道兒,那時還沒有伏翼,是西貝探來的好情報,日本人與宗社黨在花滿樓反潮流密謀複辟,老大活用,把消息散播出去,煽動眾人圍攻花滿樓,烏鴉大爺剛燒完船,就帶小弟過來支援,秋老大其時還是花滿樓的護院,而他的女兒秋千也是學生中的激進分子,秋老虎怕她生事兒,就把她關在了樓裏,然後,帶手下攔截聚攏而來的群眾。兩處衝突得厲害,警署也出來了,這是伏翼第一次穿上黑皮兒……混亂與衝突,憤怒和熱血給了他很大的震動,而這還不是最驚心動魄的……激昂處,警察們終於端起了槍恐嚇鎮壓,而就在這時,一個女學生衝了出來,手把在了伏翼端槍的手上……”
兆學疚略一停頓,遲疑地看著烏嫂,烏嫂端莊地坐在那裏,微微昂著頭,眼裏蒙著淚,淚下蘊著火,似乎那一刻已經附身到了她的身上——她接口,沉重而激越:“你們見過真正的死難麼?都說我們中華已到了最後的關頭,可國人曆來講究掙紮求生。死,真有那麼難嗎?中國人真的那麼怕死嗎?不然!我就不怕,我隻是怕毫無價值的枉死!我也許會,也許不會,可是,如果我即時死在這裏,那時也許你們會明白,什麼樣的流血、衝突、對抗原來是光榮與覺醒,什麼是中國人自己的悲哀與疼痛,同胞們,我們是同一血脈的炎黃子孫啊,我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弟姐妹,然而我們在幹什麼?為什麼對抗?為什麼要把氣力、把槍口對準自己人!難道你們真的不明白嗎,來自自己人的暴力比暴力本身更難以忍受!不要讓我們的手沾上自己的兄弟姐妹的血……記著我,記著我的血,記著這一點,我自己動手,能給你一點震動嗎,我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