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學疚沉聲道:“伏翼,手足之間,重在信義,每個人都有自我申辯的權利——柳生說不是他,那你呢?”
眼前有光線不甚穩定地閃了一下,有誰被戳到似地震動了一下,他的喉頭窒逼地一疼,馬上又緩和下來,他不確定是誰,或許是柳生,或許是伏翼,又或許根本就是自己。狹窄的空間裏,驟然沉重灼熱的呼吸讓溫度又逼急上升了幾分……反正人們害怕的就是缺乏事實,你打開一道縫隙,他們就把自己的恐懼、幻想、欲望全都倒進去。如今,他已經硬撬開了那道縫隙。
他堅持地看著他,本想看穿他的心,不料卻碰到了一個無法讀懂的表情,他眯著眼睛看著他,眼中流露著一絲絕望,嘴上卻掛著快樂的傻笑,這個表情很狡猾,計算過的,介於嘲弄和真誠之間——與之對應的,他的回答也介於嘲弄和真誠之間。
“哥,你讓我說嘛?我一路跟你來這裏,因為我知道你不能說‘不是我’。他也跟你到這裏,卻是要開脫自己,他當然可以說‘不是我’。可我認你當我哥,我以為……我自我申辯的權利早就歸你了。”
這話就像一記悶棍,打得兆學疚懵著一路倒退、倒退……從踏進在天津衛的第一步,伏翼就畏畏縮縮而又不離不棄地跟在他的身邊,求些小財,圖些小利,謀些雕蟲小技,受著自己帶給他的、一樁又一樁毫無窮盡的奇災異禍:挨打、挨罵、挨騙、挨刀子,被追殺、被追捕、扛刀,又被自己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仗著酒膽,當陳世美,當強盜,當英雄……在這蔫頭蔫腦的老實頭麵前,他明明呈足了哥哥的威風,卻完全沒有盡到哥哥的職責。是啊,當“蔫兒土匪”這個罪行出現的時候,他就忽然想要把他驅逐、獨立出去,而不再是他的主旨、不再為他代言。
仗義多是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這是丁佼送他的話。想到這裏,兆學疚就自嘲地笑,仰起頭,笑得咳嗽,伏翼馬上放下自己那點小情緒,擔心地看他,要怎麼又不好怎麼,兆學疚就恨不得自我放棄,或許他真這麼做了——
“丁佼,你來吧!”
那時自己欠下丁佼的許多人情,本該認他當老大的,由他這個老大來處置,總該比自己空勞心力的好吧!兆學疚再料不到今晚的自己,就如同五百年大厄過後的孫猴子,觀世音菩薩許他叫天天應,叫地地靈。他一喚人,伏翼出來啦,他再喚,丁佼也應聲而來了!
他立於伏翼的身後,仍然是宴會上輕佻而華麗的衣飾,依然笑意怡人,他雙手也十分隨意地搭在伏翼的兩肩,伏翼的臉色像霜打的茄子一樣頹廢不已。
隻聽他笑道:“伏翼,你哥書生意氣,隻知道你是衛嘴子,哪知道你還會念山音啊!我們回去吧,都不要動手,在戲台下,這功夫實在不知道靈不靈,一心教我的羅漢拳,最後一招,叫回頭是岸,你家學淵博,肯定知道,對不對?”
伏翼當然知道,他的嘴唇動了動,抬頭瞥兆學疚一眼,就如同一條無辜被主人毒打了的狗兒。兆學疚再一次後知後覺地悟了過來,他連忙撇清道:“不是啊,我真不知道他也在這裏,不是,你們怎麼全都聚這裏來了?”丁佼仍然微笑,伏翼在哭,柳生毫無表情,兆學疚又頓了頓,終於理直氣壯地嚷嚷出來:“這次,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