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他登堂入室的宏願實在太眼鼻子顯眼了,這時,就見柳生又心酸又氣苦地飛一個惡狠狠的眼鋒,低聲抱怨道:“你別打錯了算盤了,即使他是個很小的孩子時,他就是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這個樹老大了。”
兆學疚被人瞧破心事,不免有些訕訕的,更多的卻是疑惑和好奇:“你……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他?”
柳生怔了一下,臉一陣紅一陣白一陣青地滾動著,恨不得遷怒,但兆學疚卻是個不知死活的大棒槌,他不合就跟他計較了,這時河流堤柳輕拂過來,柳生嗔怒,無處發泄,隻奮力撕下一根,借力打力,刹時滿天鞭影繚亂,等他停下來時,柳條兒在地上、水裏零落了一地。兆學疚自樹後探頭出來,驚魂稍定,讚歎道:“你的鞭子,大概也不輸給丁佼了!”
柳生滿心乏力,懶得跟他糾纏,隻一聲冷笑,擰著衣服走開。
兆學疚倒多了幾分了解:大凡一個人從小是個孤兒,或者是受過了大的迫害、大的侮辱的人,他的過去,常常隻是在他的沉默的記憶中才會溫習到的,也不過是在月白風清之際,偶然想起,隨即又打發開去,他是從來不肯開口向人談起的,他多半恐怕每一談起反而被人誤解,這樣又把他的恥辱,刷了一層顏色,他會支持不住的,所以越是身世不良的人,對於自己的身世越是緘默。而兆學疚一向太熱誠、太浪漫,生成一股天真率性的真性情,柳生這類陰鬱孤傲的人大都不怎麼喜歡他,但他們此際同樣麵對著前路茫茫,似乎也隻有回妝園這一條路,不然——穿過這片土地,或許整個遼闊而未知的世界就呈現眼前,但這一切的希望和勇氣都棄他們而去,他們不敢渡河,隻好坐在河邊等待。或許他們更需要小榕樹那樣的威逼著、打罵著,三拳兩腳踹下去,反而要來得快些……誰知道呢!
黑暗世界,平凡的屋頂,鬼影般的堤柳,遠處街市中的燈搖撼在風中,沒有明朗的色彩,沒有安靜的聲音,隻有夜和夜裏的世界。河岸的邊上有一個小閣樓,約略高些,居然把妝園的小樓也擋下了,兆學疚想,如果在樓上窗戶下倚定,不必抬頭就可看到水月……三不管、江湖、流民的路……這條看不見的物流是何等的神奇,把普通平凡的東西與不可思議的東西連在了一起,在這混亂的歲月裏,它流過這裏的每條大街小巷和每顆跳動的人心,若果沒有它,從生民到乞丐,這疲憊不堪的人事都將停擺……或許這就是混在江湖的其中五味之舟……誰知道呢!但他畢竟已經混了進來了!
白天裏飽受折磨,辛苦幹活的街道,這時臣服於夜間的悶熱,一片寂靜,空氣潮濕,繁星點點,這城裏曾令人驚訝費解、鬱悶受挫的影像,如風中的樹葉般,在他腦中翻滾,而他的血液中又湧動希望和可能,叫他不由得笑了起來。而一想到那陰狠奸詐的小榕樹,兆學疚就抖得更厲害。
於是他連忙叫住柳生:“柳生,你去哪裏?”
柳生怔了一下,道:“不知道。”
兆學疚想了想,活躍起來,熱心地道:“你要也沒地方去,那就跟我走吧,先躲過這一關再說。”
柳生想了一下,默默地點頭,道:“那就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