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2 / 3)

德彰忙著了!是聖泉街北頭的韓四爺,他是馬德彰的老街坊,也是包子攤的老熟客了。

喲,四大爺今天出來的晚啊?馬德彰聞聲抬起頭來笑眯脒地說。這韓四爺有個兒子在北洋軍隊裏做了參謀,每月能有養老錢捎來。這四爺雖已是近70歲的人了,卻開始逍遙滋潤起來,早飯從不在家吃了。

來,兩包子!韓四爺沒有接馬德彰的話茬,而是從馬德彰手裏接過了幹荷葉包著的兩個包子。

韓四爺一手托著包子,一手托著從旁邊粥攤買的一碗粥,慢慢蹲在了旁邊,咬一口包子喝一口粥,嘴裏發著絲絲的響聲。粥的香氣混著包子的的肉醬香,在身邊飛散開了。自己蒸的包子自己也好久沒有正經吃一個了。馬德彰聞著食物的香氣自己想道。

德彰,百盛上學去了?馬德彰聽不出韓四爺這句話是什麼樣的語氣。

四爺,孩子一早啊就去學堂了!德彰還是趕緊微笑著回答道。

奧,我剛才在河邊還看到這孩子了,沒什麼事吧?德彰!韓四爺慢慢地有些遲疑地說出了自己的所見。

馬德彰的心裏一緊,轉而又鬆弛了下來。自己也猜到個八九分原因了,知道是什麼事情讓百盛在河邊逛蕩。就像頭頂著的一塊石頭,終於要丟到了腳下。這就象河邊孩子們常玩的遊戲,頂塊鵝卵石比賽向前奔跑,誰的石頭不掉誰第一個到達終點,誰就是贏家。馬德彰頭上的鵝卵石掉了,可自己還沒有到達終點。

韓四爺吃好喝好,用袖子抹抹嘴,抄上手進到西城門裏去了。他在這季節最愛到岱廟的南牆根下,靠在那百年陳磚上曬太陽。那裏周遭的地下是石條和黑磚鋪就的街道,幹淨清爽而又僻靜。的確是個曬太陽的好去處。

看著韓四爺走遠的背影,旁邊賣粥的張長順羨慕的說道:得著兒的吉了!瞧這日子過得多恣啊!仨飽一個倒,哪兒暖和去哪兒!

德彰半天才緩過神來,匆忙地應了一句:是啊!

馬德彰接待顧客的時候,臉上總會掛著他那標誌性謙和的笑容就是:邊微笑邊輕點點兩下頭。一整天,馬德彰那標誌性的微笑,總笑得漫不經心。太陽眼看著向西去了,西關街上的石板路都埋進了南麵那些高高矮矮房子的陰影裏了。馬德彰到了往常裏應該回家的時辰了,該回家去發麵準備明天要賣的東西。今天蒸的包子不多可還是剩了幾個,他好像沒有了力氣一樣,愣愣站在那兒。看著太陽一點點向西,向西,直到把仙客來香客店的二樓的簷角染成紅的,他才擔起那早已沒了熱氣的擔子向家返了。

家門口的土路被來往行人踏得慢慢騰起了一層薄霧,那層霧氤氳開來,讓人晃如行走在紗幔中一樣。就在這個時候,馬德彰邁進了自己的家門。妻子馬劉氏見丈夫回來,很快遞上了冒著熱氣的擦臉巾:怎麼?今兒回來的晚了!

哎!馬德彰哎了一聲算是回應。就沉默著沒再多說別的。擦完臉,馬德彰就坐到了那張黑乎乎的木椅子上,看著妻子麻利的在堂屋的矮桌上擺上了地瓜麵煎餅,雜夥麵菜粥,還有一碟鹹菜。

大,回來了!循著那聲輕柔的呼喚馬德彰抬起頭,正看到女兒穿過低矮的門框,邁過門戶褡輕盈地走進來。她熟練的拿起大桌子上擺著的茶壺,給爹眼前的茶碗添滿茶。壺嘴流出的水聲在這昏暗的屋裏,顯得格外清晰。

大,乏了嗎?女兒關切的把茶碗遞給了父親。

馬德彰看到女兒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了起來,他又露出了他那標誌性的微笑。笑的時候頭總會輕輕點兩下,似乎好像是在謹記對方的話語。這也許是幾十年來賣包子,應酬客戶所形成的職業性的微笑了。但麵對女兒,點頭的幅度明顯小了。

我的閨女,大盛回來了嗎?馬德彰問道。

大,他在小屋寫字呢。女兒馬巧雲已經轉到小桌子上在擺筷子。

奧,叫他來吃飯吧!馬德彰交代自己的女兒。

話音沒落,百盛就跟在端著瓷盆的母親的後麵進到了屋裏。百盛的身影幾乎全擋住了門口的光亮。看著兒子的個子高了,德彰的腰脊無形挺了一下。兒子的眼神在昏暗中幽幽閃亮,爺倆的眼神一對碰 ,百盛就慌忙低下頭喊了聲:大,你吃飯吧!

一家人圍坐在飯桌前開始吃飯。先喝碗糊塗吧,喝了快盛,別涼了!做母親的馬劉氏招呼著。馬德彰端著碗,慢慢地溜著碗邊喝著菜粥。百盛默默吃下了一個煎餅。爺倆都沒發言,似乎是心照不宣都在回避著同一件事情,都在自己的心裏默默做著自己的盤算。學堂裏發生的事百盛沒有講一句話,提一個字。看著爺倆的沉默,二個女人隻覺得是家裏的男的被各自的功課生意,折騰累了,也沒多想就輕言漫語地嘮著家常。

全家人吃完飯,天已經朦朦朧朧地黑下來了。因為有滿腹心事,馬德彰的飯也吃得食不甘味。直到吃完飯,他的決心還在飄搖。兒子雖然像楊校長說的那樣當掌櫃的學問都有了,可要讓百盛現在就去找營生來幹,馬德彰確實心有不甘。百盛放下飯碗,幫姐姐搬走矮桌,告別父母,就回到了東側的小廈屋裏。他沒有點起窗台上的豆油燈。

東廈屋的小窗口天天晚上亮著的燈光,今夜黑了一宿。

河邊潮濕的空氣混著炊煙凝成了霧狀,靜止懸停在半空。奈河兩岸那些低矮的石頭草屋,從遠處望來仿佛浸在了一層肮兮兮的粘稠的液體中。假若家家戶戶熄滅了慪著柴草的爐子,就能嗅到順著河道飄來的水霧的清新氣息。初冬的早晨,太陽雖已升起,可它軟弱的光芒還不足以擊穿浮在半空的那層霧霾,天空依舊是灰蒙蒙的。

百盛就是在一片叫罵聲中被驚醒的:哪個挨了千刀的。磕磣死的!抱了你老祖宗的雞啊!我的雞是你娘的神!叨爛你娘的x,讓他家斷子絕孫!叫罵的語言肮髒而惡毒,尖厲的嗓音,麻溜的語調,他聽出是前街釘子他娘。她的一通叫罵,似乎也注定了她家那隻丟失的雞被送終的命運。

百盛知道在這條街上,早晨傍晚都是家家戶戶人員聚集最齊的時辰。也是街坊鄰居尋貓找狗,指桑罵槐,發泄怨憤,聽眾最多的時候。過去在激烈的罵聲中,他會更快再睡去,仿佛是催眠的藥。直等到母親和姐來把他叫醒。今天不一樣了,他沒有了一點困意。就在父母忙碌的時候,他就象往常一樣背起他的粗布書包,掖上兩個煎餅,就走出了家門。

百盛已經決定向北走,去找自已的好朋友寶泉。過了兩個胡同,就到了寶泉的家。河邊撿來的卵石幹壘起的院牆有近一人高,站在牆邊墊墊腳,百盛已經能看到寶泉家院子的全貌。

大泉!大泉!百盛對著院子裏輕聲喊起寶泉的小名。聞聲從東邊黑黑的小廈屋裏走出了端著青瓷碗的寶泉。他的個子高高的,百盛看他從廈屋出來時已經要彎下腰過門了。一頂破氈帽壓在頭上,那帽子明顯小了,像在腦袋上蓋了一塊瓦片。他邁開兩條長腿邊走著邊滋滋地喝著碗裏的菜粥。寶泉家姓丁,一共兄弟三人,他是家裏的老大。他父親是個拉人力車的車夫,一大早已經出去到南門外去等活了。一家主要的收入就值著他父親拉腳的獲得。微薄的收入加上正在茁壯成長的三個兒子,他父親自然沒法供寶泉上學。已出落成健壯少年的丁寶泉也從很早就擔負起為家討生活的活計:那就是這水東河西兩岸窮人家的孩子都在從事的活計——上山拾柴禾。孩子們撿的樹葉幹草,是家家戶戶製作最常見的主食煎餅最好的燃料。幹樹葉幹草不慍不火的熱度正好蜷縮在鏊子底下,迅速烘熟那纖薄的煎餅。而撿拾的幹枯的樹枝則又是燒湯取暖的好物料。這也是每家每戶消燒耗性很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