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爺便衣想跑到那鄉民家去要衣服,還順便搓頓飯吃,卻又不敢跑開。和合先生還在下麵洗頭。
不能擅離職守。軍爺便衣想,跑到那鄉民家裏去後,倘若這裏出了事,擔當不起。自己是個軍漢,是救民軍的軍漢,救民軍的軍漢如果連這麼一點冷都受不住,這麼一點餓都忍不住,那還談什麼冰天雪地英勇奮戰,還談什麼忍饑挨餓完成任務,還談什麼壯誌淩雲氣衝霄漢!
軍爺便衣一想到平時受到的先進模範英雄事跡教育,正能量使得他立時精神抖擻。他索性張開雙手,迎著秋風,讓傍晚涼意更濃、一陣緊似一陣的秋風把濕透的衣服吹幹。
然而,秋風雖緊,要想把裹在身上的秋衣吹幹,難。在這個季節洗了的秋衣晾在竹竿上,沒有那麼一天把時間,難得幹。
軍爺便衣終於又在心裏罵起和合先生來,他娘的洗個頭要洗這麼久,他娘的怎麼還不上來?
軍爺便衣抓住茅草往塘墈下麵看,和合先生已不是在洗頭,而是將洗了的長長的白頭發攥在手裏,一把一把地捋,他是在將頭發捋幹。和合先生也不是蹲著,而是坐在塘邊的雜草上。他那樣子,不待長長的白發全部捋幹、全被秋風吹幹,不得上來。
軍爺便衣猛然醒悟,他娘的這個怪人,他是見我還在塘墈上,他是故意在磨蹭,我若不離開,他是決然不會上來。老子開始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
想到了這一點,趕快走吧,走到他看不見我的地方,再受冷挨餓盯著他吧。
軍爺便衣走開後,和合先生從塘墈下上來了。
上來後他還真朝四周看了看,看那個“失足落水”的軍爺還在不在附近,如同搞地下工作的同誌看看有沒有盯梢的。
沒有。
既然沒有,那就是安全、無事,甩掉了尾巴……
和合先生奔自家而去。
自家門上掛著一把銅鎖,那是他離開家去呈交投誠歸順文冊時鎖上的。那一
去,便沒有回來過,當然,期間是不可能回來。
此時他回來了,銅鎖依舊,可開鎖的鎖匙已沒了,被沒收了。
鎖匙被沒收和合先生能夠理解,身上所有的東西都被沒收,和合先生也能理解,被當作犯人,要被砍頭了,那所有的東西還能不被沒收?即使不被砍頭,即使隻判監禁,所有的東西也要被沒收。至於《水滸》裏那武鬆等進了牢房還能免殺威棒,還能照樣吃燒鵝、牛肉,大碗喝酒,是監獄腐敗之體現,管牢房的所為,有求之或者是一夥。
和合先生盯著那掛在門上的銅鎖,看了好一陣,似乎是在決定砸鎖進門還是不進去了。
其實那鎖是不用砸的,當他決定還是進門時,他取下穿在腳上的布鞋,用兩隻鞋底在銅鎖兩邊同時拍了拍,銅鎖就開了。
他取下銅鎖,將兩扇大門推開,大門發出“吱嘎”的響聲。
他走進大門,沒有將大門重新關上。他懶得再關,懶得再費事,他還需要什麼“關好門窗防火防盜”麼?還怕什麼人來刺殺麼?
他走進堂屋。
和所有的街坊人鄉裏人一樣,所居之屋必有堂屋,堂屋裏必供著祖宗牌位。他朝祖宗牌位鞠了三個躬。
祖宗牌位前立有一小香爐,香爐裏插著的三支香早已燃盡,隻剩下三支香棍兒。這三支香是他去呈交投誠歸順文冊時點燃插上的。他插上點燃的香後,朝祖宗牌位鞠了三個躬,口裏念念有詞,那是告訴祖宗,他此番之所以去呈交投誠歸順文冊,是為了地方太平,免受兵燹之禍。他請祖宗相信,他將這投誠歸順文冊呈交後,夫夷江將會迎來太平盛世,可以實現他的理想。
看著那隻剩下三支香棍兒的香爐,他沒有續燃香火,隻是默默地凝視片刻後,走進了堂屋旁邊的臥室。
臥室裏,全然沒有妻室的跡象,是個光棍的住所。
和合先生還是個單身漢!?
和合先生不能說是單身漢,隻能說是個鰥夫。
和合先生有一個兒子,兒子年幼時母親病亡。按照和合先生的條件,不但完全可以續弦再娶一個,而且可以娶好幾個,娶大老婆小老婆都合法。而且大老婆小老婆應該都能和睦相處。他能在通地方以“和合”出名,還能和合不了家庭?能不讓大老婆小老婆和合?然而,史書上記載了多少英明領袖、多少英雄豪傑,他們能呼風喚雨,能指揮千軍萬馬,卻就是管不好自己那個家,管不了大老婆小老婆自家兒女,處理不好大老婆小老婆乃至兒子和小老婆的關係。英明之如李世民,開創了史無前例的“貞觀之治”,可自己的兒子就偷上了他的小老婆武媚娘,以致於李家江山悉歸武家,大唐改成了大周。使得一個女人真當上了皇帝,又來了個史無前例。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或至少是受了這個原因的影響,和合先生的夫人在時,他不娶小老婆;夫人病故後,連續弦都不續。免得因家庭不和而影響自己在地方的聲譽。
和合先生的兒子在外麵工作,是當上門先生,即應聘到人家家裏教書,家庭教師。這個兒子本來在當地教書,也教出了聲望(如果沒有聲望,外地會請他麼),但和合先生還是支持他去外地,別在本地, 大概也是怕兒子萬一哪裏有點不當之處,影響自己。大概也是避嫌,避兒子因老子之名的嫌。
進了臥室的和合先生坐到窗前,木格窗台上有一麵倒伏著的鏡子,他將鏡子扶正,對著鏡子,端詳起自己的麵容來。
對於自己一夜之間變白的頭發之驚訝已經過去,在塘邊洗頭時,他對白發已經發過嗟歎,他沒想到頭發真的有一夜變白的奇跡。“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他不但是真正相信而且已經實踐變為現實了。“白發三千丈,緣愁似箇長”,倘若再開館再給學生講李白的這兩句詩時,他不用再備課了。
他在塘邊想以池水為鏡看清楚自己這張臉,看看自己這張臉究竟又變成了什麼樣,可秋風吹皺一池水,怎麼也看不太清楚。好不容易等得秋風乍定,被吹皺
的水稍顯平靜,正準備仔細看時,“噗通”,“掉”下了一個軍爺,攪亂滿池秋
水,更沒法看清楚了……
此時,他從自家的鏡子裏算是把自己那張臉看了個清清楚楚,“唉——”他長歎了一聲。
憔悴至極,疲憊至極是不用照鏡子也知道的,他哀歎的那一聲是,自己怎麼變得是這般老態,真正的老頭一般了!
他——和合先生,其實才四十出頭。
四十出頭的男人,竟老態如七旬老翁。
和合先生平時是不照鏡子的,他是“以人為鏡”。“以銅為鏡”僅可以明衣冠,“以人為鏡”方可以明得失。他得了“和合”之名卻失去了壯年應有的相貌特征。
和合先生摸起梳子,開始梳理自己那一夜變白的長發……
和合先生往自家走去時,那位軍爺便衣自然又隱蔽地跟在後麵。
見和合先生竟然沒有關門,軍爺便衣心裏竊喜,領導要他看和合先生是否真的如主宰所料那樣行事,原本想著這個怪老頭回了他自己的家,看他在家裏的行事就難得看到了,難得看到就難以圓滿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難以圓滿完成領導交辦的任務輕則挨批評,被臭罵,重則受處罰,板子打屁股,打完之後還得蹲禁閉。這下好了,直接溜進他家裏去,可以看個仔仔細細。
這位軍爺便衣遂如梁上君子一樣,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和合先生家裏。
一看和合先生家,這怪老頭的家不像有錢的人家啊,均他的富也均不出多少油水來啊!再偷偷一看坐在臥室裏的他,嗬,怪老頭真的在梳發。
和合先生的梳發並不是僅僅將長長的白發梳理梳理,而是在設計一個發型。他要讓自己多少回歸一些實際年齡,要讓自己顯得精神一些。正如主宰所料,他就是要去闖行轅,去找主宰論理。他不能讓自己顯得是個老窩囊,他要讓主宰看看他的新麵貌、新精神,以示“士可殺,不可辱”,非得給他一個宰殺投誠歸順之人的理由。
和合先生將長長的白發綰到頭頂,以一條白發帶紮住,但白發太長太多,依然有許多白發垂覆臉頰,他摸出把剪刀,“哢嚓哢嚓”,將垂覆的白發全部剪掉,也顧不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了,也顧不得剪掉頭發是對父母不孝了。
和合先生將剪下的白發用塊白布包起,然後打開衣櫃,挑選合適的衣服。
“換衣梳發。主宰果然是料事如神啊!”偷瞧著的軍漢便衣想,這個和合先生換好衣服就會出門去我們司令部找主宰了,自己得先溜出去。若在他後麵,他出門時將大門一鎖,可就將我鎖在這屋裏了。
軍爺便衣趕緊躡手躡腳溜出大門,躲在一個角落處,等和合先生出來。
軍爺便衣在角落裏躲了很久,卻不見和合先生出來。這一躲著不動,又沒有什麼可“偵探”的了,心裏也放鬆了,身上便愈發覺得冷,肚子愈發餓。
他娘的這怪老頭又來了什麼怪!軍爺便衣又躡手躡腳溜進去,又偷偷溜到臥室門口,往裏一看,穿戴得整整齊齊的和合先生仰麵朝天躺在床上。
軍爺便衣大吃一驚,完了,他梳發換衣,是要服毒自盡。大凡決心服毒自盡之人,都是梳洗換衣,把自己穿戴好了,然後一口服下毒藥,躺到床上……
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軍爺便衣慌了神,領導交代的“保護”任務,就因自己離開那麼一會……這回去如何交差,這就不是挨批評受處罰屁股被打板子,說不定就會如同被砍頭的那十二個人一樣,自己的腦袋也得被大砍刀砍了……
看看還有救麼?還有救麼?
軍爺便衣疾步走到床邊,正要伸手探探和合先生的鼻息,和合先生猛地叫了一聲:“還我等命來!”
和合先生翻了一個身,打起了呼嚕。
和合先生那猛地一叫,著實把軍爺便衣嚇了一跳。
嚇一跳後見和合先生是睡著了,心裏恨恨地念,這廝,虧他還睡得著。
軍爺便衣一方麵是放了心,這廝沒有喝毒藥,一方麵又犯了難,他倒是睡著了,老子呢,老子怎麼辦?
身上冷,肚子餓,走又不能走也不敢走,自己走後又恐出事,怕這廝自盡的擔心是可以徹底排除了,可領導交辦的還有一條,怕人家來殺他哪!
領導怎麼也不派個人來換崗呢?
軍爺便衣對領導有點埋怨情緒了。但埋怨歸埋怨,問題還得自己想辦法解決。就如同現在各級領導特別是企業老板要大家學習的“把信送給加西亞”,強調的就是一個執行力,“信”是交給你了,怎麼送到是你的事。又如同“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軍爺便衣開始自己想辦法了。他想,我先出去,替這廝將大門關上,關上了
大門,這廝睡覺應該安全,況且自己隻是趕回軍營去換身衣服扒幾口飯,以最快
的速度趕回去再趕來。此為上策,可保無事。
軍爺便衣“依計行事”,悄悄地走到大門前,正欲關門,可一看,這房舍非大院,沒有圍牆,將大門一關,自己便也關在了裏麵,連個爬出去的地方都沒有。隻有從外麵將門鎖上,可銅鎖呢,銅鎖在哪裏?他親眼見得和合先生將銅鎖打開的呀!而且覺得那怪人以鞋底拍鎖有趣。他不知道布鞋底可以拍開鎖芯為兩片有彈性銅片的銅鎖,隻以為那怪人是用鎖匙打開鎖後還要用鞋底拍一拍。怪人反正就是怪唄。
他想起來了,那怪人是取下銅鎖後隨手將銅鎖一扔,不要了,丟了。
那怪人將銅鎖丟到哪裏去了?他到門外去尋,可天色已黑,哪裏尋得到。
不將門鎖上,不將這個怪人鎖在家裏而回去換衣、吃飯,擅離職守,他不敢。
罷,罷,為了完成領導交代的“保護”任務,就咬牙堅持、堅守罷。就在這屋子裏守著這廝罷。
軍爺便衣決心忍饑挨冷堅守在這裏時,大概是想到了“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他猛地一拍大腿,那廝有衣服呀,瞧見他拿出了好幾套衣服哪,先摸他一套衣服,將自家身上這濕透的衣服換了再說。這不就解決了挨冷的問題。
軍爺便衣又躡手躡腳走進和合先生的臥室。他一進臥室,沒聽見和合先生的鼾聲,這又令他有些猶豫,這廝,是不是醒來了嗬?他若醒來,見我拿他的衣服,告我一個“私入民宅,強搶衣物”,咱救民軍的軍紀,那是相當的嚴格,不準拿群眾一針一線啦(彼時確有軍隊規定此軍紀,隻是用的是文言文),那就會惹上大事了啦。若換了別人,不一定會告,躺在床上的這廝,則一定會告!哪怕你告訴他是為了“保護”他,是在執行任務實在冷得不行了、不得已而為之,他也會告!
軍爺便衣屏息而立,良久,那和合先生並無動靜。軍爺便衣驀地明白,這廝,打鼾是時斷時續,間歇性伴有呼吸暫停,不打時平靜無聲,若無其事,猛地一打出鼾來,如憋氣憋久了要放氣,一放就是“轟隆”一聲。醫學上那叫什麼來著,叫休克式打鼾,據說不治好是有性命之憂的。
軍爺便衣斷定他是休克式打鼾後,從容地拿了一套衣服,出來,將濕衣服脫掉,正精赤條條地要穿幹衣服時,和合先生猛地噴出一個大鼾,並吸了一口長氣。
這回軍爺便衣沒有被嚇,他穿好幹衣服後,冷的問題立馬解決,可肚子咕嚕
得厲害。
這廝怎麼不要吃飯,他難道就肚子不餓?
軍爺便衣又想到了解決肚子的問題,這廝家裏總有點能吃的東西。他摸索著走進廚房,可硬是沒找到任何能吃的東西,連塊餿鍋巴都沒有,煮飯的鼎鍋洗得幹幹淨淨。
這天晚上,軍爺便衣就餓著肚子和衣睡在和合先生的堂屋裏,好在一夜無事,和合先生沒起來,圖謀不軌之人也未來光顧,直至東方既白。
這一晚,他可以說是與和合先生“相與枕藉乎家中”,隻是既無“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更無“杯盤狼藉”;不是“客喜而笑”,而是“客餓聲張不得”。
這位軍爺便衣不一定知道蘇東坡的《前赤壁賦》,可和合先生不但知道,而且倒背如流。
家裏進了不速之客,和合先生焉能不曉?他是懶得睬。
自有人“失足落水”,到他回答“我洗個頭,關你甚事”!他就知道此人是專為“光顧”他而來。然“光顧”就“光顧”唄,他還怕鳥?!若是要殺他的話,早就殺了,也輪不到此人來了。
他一心要做的,就是去找主宰,要主宰給個說法。
他得養足精神,要讓主宰見到的已非昨日之他。
東方既白,睡了一覺的他覺得精神好多了,該起來了。
和合先生一起來,軍爺便衣可就得趕快溜出去。
軍爺便衣溜到外麵,噓了一口氣,想,換崗的今兒個可該來了。再不來可就
真的餓得受不住了。
再往裏偷覷,和合先生摟抱柴火,生火做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