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台下一片嗬呀。
但又如開始那樣,那直落和合先生腦殼的砍刀,在嗬呀之聲未完之際便已倏地收回。
虛砍一刀。
隻是這虛砍的一刀,已使和合先生撲倒在地。
“哈哈,林之吾,和合先生,你不是不怕死嗎,怎麼撲在了地上?”
主宰審判官哈哈大笑起來。
戲台下的人這才知道,原來審判官是要嚇一嚇這個和合先生林之吾,便也跟著笑。咧開嘴。
台上台下笑聲一起,撲倒在地的和合先生抬起了那顆沒被砍掉的頭。
“我……我不是自己撲下的,是,是你的刀斧手推了我一把,是你的刀斧手將我推,推倒的……我林之吾焉能撲伏,焉能……”
“三百斤的野豬,強在一張嘴巴。”“陪審官”嘀咕了一句。
放人。散場。
於是,戲台下,隻有一十二顆頭顱和一十二具無頭的屍體。
一聽說散場,沒有“戲”看了,戲台下的人一哄而散。
這一場“戲”,看得看戲的津津樂道,不是說那十二個被殺的人,而是說看了和合先生一場好戲。
“嘖嘖,險啦!那和合先生,對,就是林之吾,頭一次,大砍刀已經砍下……第二次,那大砍刀又已經砍下……”
和合先生的這場“戲”總是被當作故事講,這故事又一代一代往下傳,故而到了新修地方誌時,這故事,引起了新修地方誌同誌們的關注,認為雖然是傳下來的故事,但肯定有真實的曆史背景,應該廣泛搜集資料,予以考證。至於寫不寫進地方誌,得視口碑資料和文字資料再定。
十 跟 蹤
“殺我,殺了我,快點殺了我,為什麼不殺我……”
被放了的和合先生一邊踉踉蹌蹌地走著,一邊不住地念叨。
本也有看完“戲”的鄉鄰想去安慰安慰他,說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你老人家也在被殺的名單中,若早曉得,無論如何也不會準許把你老人家的名字列入黑名單。好在你老人家人緣好,還是躲過一劫,隻是受了些驚嚇,不要緊,不要緊,你老人家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等等。但一看他走路都走不穩,嘴裏卻絮絮叨叨念個不停的樣子,斷定他還是得了驚嚇瘋,遂不敢走攏去。一個瘋了的人,還是別惹為好。
也有那不怕瘋子的人,說和合先生平日裏為人那麼好,如今他遭了大難,不去對他說幾句寬慰的話對他老人家不起。遂麻著膽子走攏去,正要開口說寬慰的話,猛地聽到和合先生說“殺我,殺了我……”驚得撒腿就跑。
更多的人則是不敢再接近和合先生,怕連累自己。你想想,一個要被殺頭的人,總有罪狀在人家手裏,如果沒有一點罪狀,怎麼那名單上沒有你,也沒有我,怎麼不說要殺我,也不說要殺你呢?這次雖說放了他,誰知道是真放還是假放?說不定是軍爺故意放了他,用他來釣魚,看他還有同夥沒有哩!去不得,去不得!反正他目前那條命,是大家保下來的,保他的時候我也喊了不能殺,也對得起他老人家了。
沒人敢去寬慰、敢去接近的和合先生,誰也不知道他要走到哪裏去。他的身後,卻遠遠地跟著一個人。那人,自然不是鄉鄰。
遠遠地跟著他的人,是軍爺。隻是這個軍爺沒穿讓人以為是紅巾軍或青衣軍的軍裝,而是便衣。
便衣裏,藏著利刃。
親自當審判官的主宰雖然隻是坐在戲台上照著名單念,念一個人說一聲該殺不該殺……但在一連殺了十二個,輪到第十三個時又遇到點麻煩,為和合先生林之吾殺與不殺糾纏了那麼久,所以也很累,回到行轅,身邊人忙吩咐下麵安排香湯,選年輕漂亮的按摩技師,好讓主宰洗個桶浴,做個按摩,輕鬆輕鬆。主宰卻在喉嚨裏咕嚕了一聲。
主宰的喉嚨一咕嚕,身邊人趕緊揚揚手,那手勢是洗桶浴、做按摩暫免,過會再說。
身邊人知道主宰是還在想著那個和合先生林之吾的事,便說:
“主宰,您恩釋了那個和合先生,必定是要留著他做大用,可他一心要死,現在無人看管,他會不會自盡嗬?”
主宰先是“嗯”了一聲,表示對他前半部分話的肯定,然後說:
“你擔心那個和合先生會自盡?”
“是啊,是啊,他若自盡,豈不辜負了主宰的天恩。”
身邊這人要說的意思本是講他如果自殺了,那我們想留著他做大用的算盤就會落空。但話從口出時得圓著點,此時已非彼時,此時已是大業成就在望,占據了這夫夷江,他琢磨著主宰該建國了。所以不能再像剛起兵那時,想說什麼就直統統地說出,拍桌子瞪眼睛、罵娘日屄都沒關係。那時是兄弟,此時是君臣了,講話再像以前那樣,可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主宰說:
“和合先生那樣的人會自盡?你放心,他不但不會自盡,而且會找上門來的。”
身邊人不解,說:
“他還會找上門來?再找上門來逼我們殺他?”
主宰笑了,說:
“他再也不會尋死,他會好好活著,他找上門來是要和我論理。我也正要他來論理。他一來論理,就會為我所用也。人才,那是個有治國之能的人才!人才怎能不為我所用?你放心吧,咱就在這裏等著。他來時,必定還會換衣梳發,絕對不會像個犯人似的來見我。”
“那我們就在這裏等著,等他找上門來。”身邊人忙說。
“準備些菜蔬,等他來時一起吃。”
“好,好,我親自去安排。”
這人之所以要親自去安排菜蔬,是因為主宰所說的菜蔬不是白菜蘿卜小菜,而是山珍海味。主宰是從來不提那些好吃的難得的珍貴的菜肴,他隻說菜蔬。他說吃菜蔬好,他就愛吃菜蔬,老百姓都沒有肉吃,我怎麼能吃肉?!
這個身邊人正要走,主宰卻又說,你還是派個人去盯著他,但要穿老百姓的衣服,不要再驚嚇了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是,我立即派人前去。”
此人剛一轉身,主宰又說:
“你知道我說的就怕萬一是怕什麼嗎?”
“怕他萬一自殺,就來不了了。”
“錯矣,我是怕有人殺他!”
主宰說“怕有人殺他”幾字,特別提高了聲調。
此身邊人一聽此話,渾身不由得一顫。
十一 關你甚事!?
一邊踉踉蹌蹌走著,一邊不住地念叨著“殺我,殺了我,快點殺了我,為什麼不殺我……”的和合先生,是在懺悔,又是在發泄。
正如主宰所言,他是絕不會去自盡的。大砍刀砍頭都沒嚇住他,他還會去自盡?他要弄清楚的,不是為什麼不殺他,而是為什麼要殺他。
和合先生不會自殺,但又正如主宰所言,確是有人想殺他。隻是他自己還暫未往這方麵去想而已。
和合先生踉踉蹌蹌走啊走,走到一口水塘邊。不走了。
悄悄在後麵跟蹤的便衣一見他站到水塘邊,急了,他是奉令來保護和合先生的,和合先生若一投塘自盡,自己這顆腦袋也難保。
便衣疾忙來了個百米衝刺,待他衝到塘邊時,和合先生已不見了。
塘水邊沿,似有漣漪在泛圈,一個圈兒,又一個圈兒,大圈兒套著小圈兒,小圈兒翻泛開去變成大圈兒。
便衣大駭,想著這下完了、完了,那個怪人跳塘了。
便衣能不視和合先生為怪人?既是被稱作天底下脾氣最好的人,卻又真是個不怕死的人;脾氣好,從不得罪人,那其實就是他媽的窩囊廢的別稱啊,遇事皆讓皆怕啊,可他偏偏不怕死。連死都不怕的人,又怎麼會是天底下脾氣最好的人呢?脾氣最好,從不得罪人,這可又是真的而非假的啊,如若有假,戲台下的人能個個保他?可此刻,這個不怕砍頭的卻不見了,完了,自己投塘了……
便衣站在塘邊,心裏不由地發慌,如何回去交差,如何回去交差?趕快喊人來救,來撈!?不行,自己得跳到塘裏去,自己跳進塘裏,說明自己已經去救他,隻是沒救著而已。
“噗通”,便衣從高高的塘墈上跳進了水中。
想殺和合先生的是主宰身邊那個人。
自親眼目睹了戲台上的“名角”和戲台下的狂熱,他和主宰一樣,深知這個和合先生非等閑之人,倘若一刀殺了倒也再不用擔心,可主宰不但不殺他了,而且要留作大用,這一留作大用,在夫夷江一建國,那首輔的位置,就不無擔憂。和合先生是夫夷江人,夫夷江通,又深得百姓好評,用他來管理夫夷江,事半功倍。這又叫以夷製夷。主宰隻要管住他就行了。而他那個人,隻要真心為你所用,定會是個盡職盡責之人。
此人之所以斷定主宰會用和合先生擔當大任,是他對主宰太了解了。他跟隨主宰南征北戰,每攻下一地,主宰處決了多少地方官吏、頭麵人物嗬,那所謂的由百姓表決殺與不殺,純粹做個樣子,蒙人而已,好讓宣傳輿論對己有利而已。凡上了名單的未能有一人幸免。這和合先生他卻硬是不殺,而且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要留作大用,謂其有治國之才,這還是他第一次說得這麼直截了當啊!
建國在即,分封王國的職位也在即,豈能讓一個毫無半點軍功的人搶了頭籌!故而他說怕和合先生自盡,就是想趁機派人以“保護”之名除之。沒想到主宰點明了怕有人殺他。主宰之英明,之厲害,還真是不能不令人敬佩啊!
此次是不可能除掉那和合先生了,但有的是機會。他倒要看看,主宰能否真的收服和合先生。那個和合老頭,什麼和合,倔強至極死都不屈的老頭。不屈才好,不屈才好啊!不屈才會讓主宰不得不喝道,拖出去,砍了!
其實擔心和合先生會搶了蛋糕的,何止他一人。如果和合先生真的為主宰收服,不知他又會如何來和合這些人。倘不能和合,準定有一天便會暴屍灘頭。而這高層人士猝死的案子嘛,絕對地難以告破。
便衣從高高的塘墈上一跳進塘中,從塘墈下麵傳出一個聲音:
“哎呀你這個人,走路小心點啦,塘墈也有那麼寬,怎麼就掉了下來?你會不會遊水嗬?”
這聲音,出自和合先生之口。
和合先生並沒有跳塘(他會跳塘乎),而是從塘墈上溜下,溜到這塘邊洗頭洗臉。
塘墈甚高,且叢生雜草,便衣心急,隻顧往滿塘池水中尋找,哪裏能看到水邊為雜草所遮之處,正蹲著個和合先生。
和合先生胡亂地走,走夠了;不住地念叨,也念夠了。恰好走到這池塘塘墈上,看著那滿池清波,心,亦如池水平靜了下來;隻是又如同池水下麵暗藏著漩渦,他將一切,竭力地、深深地,埋在了心底。
正因為心平靜了下來,見著有人“掉”進了塘中,所以和合先生的話,恢複了他的本色。
在剛剛經曆了上斷頭台、從死卻又僥幸到生的過程,有誰還能做到他這種“和合”的心態,“哎呀……走路小心點啦,塘墈也有那麼寬,怎麼就掉了下來?你會不會遊水嗬?”這該是什麼人說的話?這該是什麼境況下說的話?這能是死裏逃生人所說出的話?
這應該是噙著旱煙杆在夫夷江邊漫步的老頭說出來的話,噙著旱煙杆閑暇無事的老頭在夫夷江邊漫步,突然見一個後生掉進了江中,說的就是和這差不多的話。其驚訝,也就是一聲“哎呀”。至於“有人落水啦!”、“快來救啊!”之類的驚訝呼喊,絕不會有。頂多就是一句“你會不會遊水嗬?”
夫夷江人,掉進夫夷江中,用得著喊“快來救”嗎?誰不會遊水?誰在水裏沒有幾下子?最無用的也會來幾下“狗扒”。“你會不會遊水嗬?”那是客氣話,禮性話,也包含著以防萬一。萬一這個落水之人真的不會遊水,再決定下水去救或想辦法救。
和合先生以為這個“掉”進塘中的人是本地人。除了本地人,有誰會一個人走到這塘墈上“失足掉下”?這本地除了本地人,就隻有新來的軍隊,軍隊裏的軍爺會一個人來到這塘墈?連閃一下那個念頭都不須閃。
和合先生說出那句無論如何也令人不敢相信是在他這個境況下能說出的話後,見“失足掉下”的人會遊水,又將頭埋進水中,洗他那曾飄拂的白發。
這就是和合先生!所以主宰看中他,實在不能不說主宰的眼光之準。
一聽到和合先生的話,便衣長長地噓了一口氣,他媽的這個怪人,沒有跳塘嗬!一見和合先生在若無其事地洗頭,心中那股火,上來了。
便衣轉身遊到和合先生身邊,站起,怒斥道:
“你,你為什麼要到這裏洗頭?為什麼要到這裏洗頭?你說,你說!他媽的老子要煽你一個耳光!”
便衣怒斥時,和合先生連頭都沒抬,依舊洗他那曾飄拂的白發。但便衣的話是外地話,外地話說明他非本地人,非本地人就隻能是新來的軍隊裏的軍爺,軍爺怒斥他,他回複的話可就有那麼一點不和合了。
和合先生說:
“我洗個頭,關你甚事!”
他的頭,依然連抬都沒有抬一下。
十二 為了完成領導交代的任務
盡管和合先生那話有點不和合,但便衣沒有真的煽和合先生的耳光。他畢竟不敢。而塘邊的情形,則是靜場。和合先生如無人在眼前一般,照樣洗他那曾飄拂的白發;便衣則似乎被那句“我洗個頭,關你甚事”震懾住一般,不知究竟要如何才好了。
若換一個人,若不是和合先生,一得知這“掉”入塘中的是個軍爺,是個和前不久以大砍刀連續砍下一十二個人頭的軍爺一樣的軍爺(不定還就是砍頭的軍爺呢),能不驚恐?能不驚恐地渾身顫栗地邊退邊說,你,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快來人啊!或者“啊!”地一聲,如見到厲鬼一樣,轉身便往塘墈上爬……就算再鎮定的人,至少也要問一下軍爺為何“掉”進了塘中?也就是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可這位和合先生說句“……關你甚事”後,就如同什麼也沒見到,連鬼影子都沒見到一樣,完全視軍爺便衣為無。
軍爺便衣受到的是極度蔑視,卻莫奈何。若強行將和合先生攥上塘墈去,他又不是自盡,他是在洗頭,沒有不準和合先生洗頭的軍令。軍令是要他盯著,以免和合先生自盡,是要防止他人來殺和合先生。若說出自己是奉令保護,又不能說。軍令就是不能讓和合先生知道這些,以看看和合先生是否真的如主宰所料那樣行事。再則,即算能說出自己是在“暗中保護”,你個保護人往塘裏跳幹嘛,人家在塘邊洗頭,人家又沒有投塘。被人知道了是個笑話,損了堂堂救民軍的形
象。
晦氣!軍爺便衣隻能自認晦氣。
軍爺便衣自個兒爬上了塘墈。
軍爺便衣一爬上塘墈,覺得渾身發冷。天氣已是深秋,幹衣服穿在身上不冷,“百米衝刺”衝到塘墈上還發熱,急著往塘中跳時顧不得脫衣,跳入塘中時那水尚有餘溫……此時裹著一身透濕的衣服,涼風一刮,渾身雞皮疙瘩凸起。
軍爺便衣雙手摟抱胸前,四處看了看,想找個地方問老百姓要件衣服換上,可四處無人,遠遠地有間青瓦屋頂在冒炊煙,應該是鄉民家在煮晚飯。他才感覺到肚子也開始了咕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