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篇 抗爭 第三章(3 / 3)

春生說:你不回家鄉?怎麼想在這裏成家?郭再興說:來這許多年,家裏人恐怕都死了,再說也沒錢回去,坐紅毛的船又得讓人家訛錢,搞不好又回到種植園或者是礦區,那才倒黴呢。其實,能活到契約期滿的工人都回不去,他們多數是找個地方開荒種地或者打漁為生或者做點什麼手藝。

老薑問:能娶到婆娘?唐山(泛指中國)的還是本地的?這個話題讓大家都感興趣了。

郭再興畢竟比他們知道的多,他也毫不顧忌地說:找唐山的難,你得托水客(來往於唐山和南洋的人,順帶為在南洋謀生的中國人辦點事並從中得利的人)給你從唐山帶過來,得花不少錢,一份給水客,一份買人,像咱,隻能找本地的娘惹。進第問:什麼叫娘惹?郭再興說:在這裏生活了幾代的華人女子叫娘惹。土族女子也願意找脫身的峇峇(baba,當地對成年華人男子的稱呼),因為他們勤勞刻苦,守本份。

老薑又提出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問題:喂,你在女人身上播過種嗎?老實說。春生和劉進第先愣了一下,隨後便撲哧的笑了,說:老薑,真有你的。

郭再興也不相瞞,說:因為這事,我給罰延長契約五年,真他娘的!工頭真損人,看你拿餉了就變著法賺你的錢。那時還在棉蘭郊外,他們誘我去娼寮,我開始不知道那是麼地方,一進去就出不來了,我一看,屋裏隻有一個腰間圍條沙籠的土族女子,就嚇得往外跑,她把我攔住了,求我不要走,不然,她會挨打還要罰一天不給飯吃。一邊說一邊流淚,還脫去了沙籠,我哪見過這個?嚇得直後退,她一下把我摟住不放……

老薑說:你就播種了?郭再興說:是呀,那是第一遭啊。出來之後,把門的工頭要我交十五盾,那是我兩個月的工錢呐,我說怎那麼貴?我交不起,我還得吃飯不是?欠這筆債給我算利滾利,最後是成了延長五年契約期。聽了郭再興的敘述,大家唏噓一陣。

郭再興問老薑:你在礦裏也有些年頭了,就沒嚐過女人?老薑老實地說:跟你一樣,兩次,被罰了延長十年,十年!郭再興興奮起來,說:有種!你在老家一定有女人,有女人的人很難忍得住。老薑歎了口氣:唉,我來南洋十八年了,那是年輕的時候了,咱窮,看上了人家也娶不來……郭再興便攛掇他說下去:你看上過女人?長什麼樣?

這些當牛做馬的男人,平時連女人都看不到,關於女人的話題一被提起,每個人心底長期被艱苦勞作壓住的那團火就被撩撥起來,連王輝、春生和劉進第也想聽。

老薑說,我們那裏興唱山歌,小夥子和小姑娘是對歌定情的。春生和劉進第說:真看不出老薑還會唱山歌,怎麼沒聽過你唱?老薑說:我那時年輕,聲如洪鍾,在這個山頭一放開嗓子,能傳遍幾個山包,唱得年輕姑娘和小媳婦心都癡了。幾十年在佛朗在打壟幹牛馬活還沒水喝,嗓子都燒壞了。春生說:沒關係,你現在就唱一個。王輝也說,唱一個,讓大家聽聽。

椰子樹在風中搖曳,月亮投下朦朧的光,星光閃爍,螢火點點,這樣寧靜的夜晚勾起這些男人隱藏在生命深處的本能的躁動,老薑竟覺得襠裏的物件硬起來,趕緊把兩腿夾緊了。心中有股激情往上冒,他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他的嗓音很粗,像公鴨一樣,也沒有韻律感,但是大家還是聽得很入神,他是用客家話唱的:

捱格(我的)妹子在溪邊涴衣裳喲/哥捱(我)在坡上砍柴忙哎/問妹尼個渴不渴噢/摘下楊梅扔下坡哎/楊梅甜不甜妹尼心裏明白噢。

大夥直叫好,真想不到整天像木頭一樣悶頭幹活的老薑還會唱這種情歌,郭再興問:你和妹子成親了?老薑接著唱:

雲朵圍著月亮轉喲/哥捱(我)的心掛在妹身上/想與妹子共入洞房噢/無奈賠不起你爹要的彩禮哎/獨自在山上淚漣漣囉嗬……

大夥為老薑歎了口氣,老薑說:家窮,我闖洋了,妹子嫁人了……大夥沉默了,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酸酸的,苦苦的,像蒙上一塊破布,扯都扯不掉。闖洋的人命苦啊,離家幾十年,何時是歸路?鄉愁就像那片雲慢慢地飄來把月亮遮住了,大家像掉入無邊無底的空洞裏。

郭再興冷不丁地問王輝:輝哥(大家都這麼叫,他也跟著這麼叫了),你跟女人睡過嗎?王輝說:我連女人的奶子都沒摸過,隻小時候在我娘懷裏摸過。郭再興又問:你忍得住?王輝淡淡地說:如果我命中注定沒有女人,想也沒用。睡吧,明早還得幹活呢。大家看天色已晚,就地找個比較幹的地方,鋪了一層棕櫚纖維便躺下,很快就發出了細細的鼾聲。

天快亮前,露水把老薑濕醒了,他隻覺得渾身濕漉漉的,徹骨的冰涼,渾身的骨頭架子都酸痛得動彈不得,是那種像針刺一樣痛到骨髓裏,他不覺發出了一聲低吟,接著便咳喘不止。王輝醒了,問:老薑,你怎麼了?老薑說:渾身骨頭酸痛,氣喘的病又患了。王輝說:我也骨頭酸痛,咱們怕是鬧風濕了。郭再興也醒了,答腔道:是風濕病。幾乎所有種植園的工人都會得,天天幹完活一身汗就在河裏泡澡,睡野外露天,不得風濕病才怪呢,紅毛真不是人,騙咱們來南洋時說得挺好聽:有吃有錢拿有地方睡,他娘的,比牲口還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