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篇 苦難 第十七章(2 / 3)

和天成一起升上地麵的阿慶說:你真幸運,還能活到脫身。天成安慰他說:你也快滿了(指受罰而延長的合同期滿),熬著吧,你也能。

自從三牛逃跑後,阿慶的床鋪挨著天成,做工常在一起,天成救過阿慶,兩人常說些貼心話。那次,他們下到打壟的第四層挖錫土,離地麵近百米深,隻有那盞豆大的礦燈讓他們感覺到一點人間的氣息。兩人分頭挖,過了許久,天成聽不到阿慶的動靜了,便喊道:阿慶。沒回答。再大聲點喊,還是沒聲響,天成知道出事了。他聽了周圍沒動靜,不像是打壟出事,便摸到阿慶幹活的地方,一邊摸,一邊喊他,不料腳下被什麼東西絆倒,舉燈一照,阿慶撲到在那裏。天成趕忙把他翻轉身,給他清理鼻子上的土,往他嘴裏吹氣,感覺到阿慶還有鼻息,就把他背在自己背上,爬著出了巷道,以致把他帶上升降板。

帶工頭惡狠狠地嚷:還沒到收工,誰讓你們上去?天成說:他暈死過去了,再不上去,人就沒了。帶工頭還不讓上,天成也來硬的了:你看,再不讓上去,死在下麵,你也得受罰。

在礦區呆久了,天成知道管工們也有他們應遵守的規矩,他們也會受罰,比如,礦工不是因出事故死在打壟裏的,大管家就會追究管工的責任。所以,管工一看阿慶的確是暈死過去,隻好讓他們升上地麵。

阿慶的眼睛和嘴還是緊閉著,天成問管工:有水嗎?給他一口水,他就會緩過來。管工說:水?打壟裏哪有水?他叫天成把阿慶的嘴撬開,自己把褲腳撩至大腿根,掏出襠裏的家夥,對著阿慶的嘴尿了一泡臊尿,再搖了搖阿慶的頭,阿慶的喉嚨動了動,咽下了尿,胸口起伏了。天成把他的上身抬起,給他揉胸拍背,骨瘦如柴的阿慶,前胸幾乎貼著後背,他下身的陽具縮得像沒長大就幹癟的茄子,軟軟地貼在身上。他比天成晚幾年來巴力,也比天成小幾歲,還是個年輕力壯的小夥,可是,這十年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了人樣,天成一陣心酸。

天成揉揉他的手臂,讓他暖過來。過了一陣,阿慶眼皮微微地睜開,他終於逃過了死神的一劫。礦工在井下暈倒是因為太累或餓的,加上下麵的空氣不流通,常會窒息過去。有的人獨自勞作時,若發生這種情況沒能得到及時救援,就死在打壟裏,隔天上工,被人發現他的衣服還在原處沒動過,那就很可能是死在下麵了。

阿慶後來對天成感激不盡。這天,天成熬出了頭,阿慶為他高興,聽天成說他也能熬到脫身時,歎了口氣:唉,誰知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天成開導他說:你別太尅扣自己了,那點工錢該吃的就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身體要緊。阿慶的喉結在細瘦的脖子上蠕動著,顯得特別突出,他滯呆的眼睛裏落下了兩滴淚水。天成知道阿慶連那點夥食費還要省下,使為了脫身後能攢點錢寄番批(出洋的人給家鄉寄僑彙叫“番批”)。身在南洋,心連著家鄉的親人啊!

誰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活著升上地麵,明天再下地獄還能再活著出來嗎。比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天成躲過了許多災難,他是幸運的。天成拿到了自由身的證明,他接過那張蓋上大紅印章的黃紙,手都顫抖了,十八年把命吊在褲腰上,隨時都會去見閻王,總算命大,熬了十八年,還活了下來。他把黃紙小心地折疊起來,還捏著結清的二十幾盾錢,就別無他物了,那些用了十八年的破碗筷和一張破席子他都不要了,他幾乎是跑出巴力,跨出那道門,心裏別提有多高興。往日進出這道門是奴隸,要低著頭,聽人的喝斥,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今天終於自由了,他可以昂起頭了。

看天,天空多麼的藍,淡淡的白雲輕輕地飄,他的心情就像那白雲一樣舒展,看到小鳥飛過,天成心裏說:我和你一樣自由了,沒有盡頭的苦海終於遊到了對岸!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古農,他要告訴古農這個好消息,然後動身去丹戎班蘭找登貴,要是登貴還沒能脫身,他可以在丹戎住下來等登貴,然後兩人一起回國,回家鄉。十八年家鄉親人魂牽夢繞啊,昨晚他又夢見阿秀了,夢見她倚在柴門邊,就像他離家時的情景,她還是那麼年輕,可是自己已經老了,她還認得我嗎?

天成沒找到古農,他的族人說古農運鹹魚去了丹戎,走了好些天了,天成問了去丹戎的路,就朝那個方向走。他不忘先在集巿上買了套普通的衣服換上,免得人家看了這身衣服還把他當契約工人盤問,他把那身衣服扔了,心裏特別痛快。隨後,便朝大路上走。那是他們來時開的路,如今早已變得更寬了。走著,走著,他想找當年路上掩埋一起來的死在路上的礦工的墳塋,可是已經找不到了。

他身上帶著幹糧,餓了就拿出來吃幾口,現在什麼時候想吃就可以吃,再沒有人能限製他,再沒有人對著他喝斥,再沒有人能用鞭子抽打他了,自由,這種感覺太好了,隻有像他這樣失去了十八年自由的礦工才能體會到。

他的雙腳一直不停歇地走,也走了大半天才到丹戎,天黑下來了,他想趕快見到登貴,就到巴力大門口,那裏亂哄哄的,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天成走上前說:都安(tuan,先生),我來找一個老鄉,可以讓我進去嗎?看大門的凶巴巴地說:不行,巴力出事了,什麼人都不準入內。天成心裏嗝登一下:出事了?巴力出事不外就是塌方,不安的感覺掠過天成心頭。他問:是不是塌方?把門的瞪了他一眼,沒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