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浪跡江湖(3 / 3)

待到灰飛煙滅,張廣天才站起來撿起一根樹支,把晶晶的骨骸攏在一起,然後推倒牆土,埋了一座小墳。他長跪在墳堆前給晶晶說了許多話。直到日暮西山,他才磕了幾個頭,轉身離開。

他又去後山尋找雪兒的墳堆,那土堆已經被荒草淹沒了,他找了半天才找到,旁邊還有一個土堆,他不知道是埋著誰家的孩子,更不明白那土堆上為什麼還插著一根長長的尾骨,好像是猴子的尾巴,他不知道這裏麵就埋著的才是他當初來到神農架結識的朋友“猴三兒”。可那隻小“猴三兒”卻反映特別,它伏在那個土堆上啾啾叫了好久。

張廣天站在墳崗上遙望猴山頂處,這時西天的斜陽正把那兒的岩石照得潔白如玉,而岩石上的幾株如蓋的雪鬆更是蒼翠挺拔。

那是當年和晶晶逃匿寄居之地,那岩石下的洞穴,洞口的草棚還在嗎?那芳草萋萋的坪壩依舊嗎?那段野人的生活情景又浮現在張廣天眼前。天上的月亮又圓又大,兩個人拜天地的身影就嵌在月亮裏。兩個人的世界風和日麗,你把黎明悄悄喚醒,我對傍晚輕輕詠唱。他仿佛又看見了那幅油畫,晶晶依然村姑模樣在草壩上采摘野菜,而自己坐在雪鬆下笑望著她,聽她哼唱著迷人的山鄉歌謠,然後自己就鼓掌讚美,晶晶就抬頭來對他咯咯笑……

山花爛漫,白雲流連,忽然這油畫飄飛起來,飄向藍藍的天空,晶晶則一直在向他頻頻招手,對他深情地呼喚,然而卻身不由己地越飄越遠,終於消失在晚霞之中,一切如夢似幻。

張廣天悵然佇立在山崗上,許久許久。猴山界上當年的村莊、當年的人物、當年的生活又過電影一般一一浮現在他的眼前。那大隊書記、那生產隊長、貧協組長、民兵排長、方狗子……

想到方狗子,張廣天便想起當年和他說的暗語,心裏不由得冒出一句:“列謝列謝!”

065

夕陽漸漸暗淡,山巒變得灰蒙。

張廣天最後望了一眼猴山界上晶晶的墓,獨自往山下走;走了一程,卻發見那猴子還一直跟在自己後頭。他好生奇怪,便停下來,那猴子居然跑到他麵前連連朝他磕頭作揖。張廣天想起當年和“猴三兒”有過一段恩仇,難道它真的就是那“猴三兒”嗎?可它的耳朵並不缺啊,它怎麼和“猴三兒”一個德性呢?張廣天蹲下來摸摸它的頭,那猴子就乖乖地依靠著他。張廣天知道這中間必有緣由,也無法考究,隻是長歎了一聲,便帶著它朝山下走去。一個念頭忽然從心底冒了出來,他知道此後的餘生該怎麼度過了。

他夢遊般的回到了木魚坪的一家旅店。

此後,張廣天就整天帶著這隻猴子在神農架遊蕩起來。有一隻猴子混著,張廣天放逐自己的日子也就好過些了。而日子又總能稀釋痛和仇,何況那猴三兒又是那般靈通乖巧,活潑可愛,挺通人性。它會翻跟頭不說,還會拿狗兒當馬騎,趕著羊兒學人犁地。特別是它自個兒戴上帽子,拉一件褂子穿著,人模人樣地走來走去,咳咳吐吐,往往逗得周圍的人捧腹大笑。

有一次,張廣天把它帶到一個集市上,那“猴三兒”玩得高興,竟自個兒耍起把戲來,引來一大堆人圍觀。人們看它人模人樣、似人非人,就特別開心,特別好笑,而且越看越想看,越看越好笑。人們笑了之後,就冒出一種優越感,覺得特別滿足。這種感覺使那些本來口袋裏沒幾個錢的人也樂於施舍,紛紛把小錢掏出來丟給它,至少把手裏的瓜子水果糖扔過來。這意外的收獲使得張廣天大為驚喜,於是他就幹脆幹起耍猴把戲的營生來。這猴兒也樂此不疲。

從此,張廣天就告別了過去,帶著這“猴三兒”走村串巷,漂泊江湖,年複一年。雖然他如同所有親曆過知青歲月的那一代人一樣漸漸老去,往事如煙飄散,但他心裏一直縈懷著猴山界的歲月,一直不敢忘懷晶晶給他的愛。

後來,有一個詞曲作家李春波寫了一首名叫《小芳》的通俗歌曲,又重新撥動了那代人的心弦,令許多已經在都市裏擁有嬌妻愛子的中年男子悵然回首,良心震顫。他們在卡拉ok廳裏千呼萬喚,向心目中依然站在小河邊的“小芳” 道歉和懺悔,這是一代人對知青歲月的集體祭祀。

“謝謝你給我的愛,

今生今世我不忘懷。

謝謝你給我的溫柔,

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

每當聽見巷頭村尾有人唱《小芳》的時候,張廣天就老淚橫流。他想,晶晶現在是聽不見這蒼涼而嘶啞的哀歌了,可是在那些遙遠的小山村,如今尚且活在人間的“小芳”會怎樣傷感飲泣,曆史曠野上那道淒美的愛河會掀起多少波瀾,而那份千呼萬喚的真情和善良又能否從此永駐人間、撫慰今人不再重複那曾經的迷惘?

張廣天牽著猴子遊走四方,裏巷村莊、阡陌夕陽,人間大地上就投下他長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