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浪跡江湖(2 / 3)

晶晶啊晶晶,你怎麼一個人悄悄死在這裏呢?你是那年死的?你是怎麼死的?我寫過那麼多信給你,我盡力打聽過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心底想念你,我跋山涉水來尋找你,滿以為還可以和你見上一麵,沒想到你卻早已離開人世,沒想到見到的是你的白骨!

原來這麼多年,晶晶仍然一個人生活在這裏!她一直沒有離開他們當年的家,她日日守候在自己幾乎淡忘的茅屋裏,她每夜依舊孤單地睡在那張魂牽夢繞的床鋪上,她一直是自己的妻子,一直在盼望我這個罪該萬死的丈夫歸來!他無法想象晶晶是怎樣熬過這些歲月的,他無法想象晶晶受過多少苦難,他無法想象晶晶為他傷過多少心,流過多少淚,他無法想象晶晶最後是怎樣閉上眼睛斷氣的。

他惶惑地望著晶晶的骨架,打量著這茅屋內地一切,一切都還是昔日的模樣,鍋灶還是那個鍋灶,火塘還是那方火塘,隻是蒙上厚厚的塵土,於是,當年和晶晶一起生活的情景便一幅一幅浮現在眼前,而最讓他刻骨銘心的是1970年那個風雪之夜。晶晶披頭散發痛苦呻吟,自己無助地呼喚上帝,她在死去活來中誕下嬰兒,又自己用口咬斷臍帶……這一切都發生在這間茅屋裏,這一切都發生在這張床鋪上。

喔,還有我的兒子,雪兒生下地來,雪兒隻長到兩歲,可是他給這間茅屋帶來多少歡樂,他給我們患難夫妻帶來多少慰籍。不幸他卻夭折了,孩子跚跚學步的身影又出現在張廣天眼前,雪兒喃喃稚語又回響在張廣天的耳際。

可是如今,物是人非,三人世界永不複存,妻子已經變成白骨,孩兒早已埋身荒山,隻剩下自己還活著、卻是一個有愧於妻兒的罪人,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一堆不齒於人的行屍走肉。

張廣天小心翼翼地走近晶晶的遺骸,凝視著昔日的愛人。突然,在晶晶的頭邊,他發現了一束信紮,拿起來一看,原來都是他當年寫給晶晶的信;信紙已經揉得很亂,但有幾頁還是完整的,隱約可見模糊字跡、斑斑淚痕。他頓時感到萬分驚愕:當年這些信她都收到了?

他不知道晶晶是在很久以後才看到這些信的,他實在想不明白,既然晶晶收到了自己的信,為什麼居然一直沒給他回信,他覺得這簡直太不符合情理了。這到底是為什麼?聯想到當年寫給公社和大隊詢問晶晶下落的信也沒有回應,他猜想這其中必有緣故,很可能是有人蓄意將她與自己音信隔絕,生生將他們夫妻拆散。他感到異常惱怒和懊悔。

然而現在麵對晶晶的白骨,他已經沒有心思尋究根底了。晶晶已經離開了人世,而且事實已經證明她一直深愛著自己,她已經為堅守這份愛付出了畢生的全部代價,盡其一個女人所有,現在還追究個中曲折有什麼意義呢?一切都怪自己,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最感到揪心的是,當晶晶在痛苦中煎熬掙紮的時候,自己卻在做著飛黃騰達的夢,花天酒地地打發時日。他對自己的父親在感情上已經相當複雜,他無法評價他們的功過是非,他也不敢抱怨他的自私和冷酷,他已經不相信世上有好人、人間有真情,他認定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虛偽的,都是愚弄人的。他甚至認為人不如動物,森林法則雖然殘酷,但沒有陰謀和虛偽,而人卻多了這兩條罪惡。

他不明白晶晶為什麼會這樣做,他更不明白為什麼現代都市裏充滿邪惡,而這原始森林裏反倒出了這樣一個女子,不,一位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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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廣天看著看著,雙腿一軟,便跪在床前大哭起來。他哭得很傷心,哭得聲嘶力竭,好半天才搖搖晃晃站起身來,把晶晶骨架蓋上被子,整理整理,又從自己衣兜裏掏出一件小褂子,那是當年晶晶給孩子縫的、臨走時要他帶上的。這是他和晶晶血肉相連的唯一見證,這些年無論他出入官場、還是浮遊商海,無論多麼騰達、多麼彷徨、多麼幸福、多麼掙紮,他都沒有忍心把這件舊物拋棄。他現在把雪兒的褂子放在晶晶的頭邊,然後深深地給他們鞠了一躬,黯然退出草棚。

他在草棚周圍轉了好幾圈,想用什麼辦法安埋晶晶。想了半天,他終於拿定主意,就讓她鳳凰涅槃、浴火升天吧!他要用聖火來祭奠晶晶,祭奠今生今世的生死絕戀,祭祀那三年猴山界的歲月。他抖抖地掏出打火機,點燃了茅草屋。

刹時間,那草屋就起火冒煙燃燒起來,在山風的鼓吹下騰起熊熊的火焰。張廣天跪在地上,輕聲呼喚著晶晶。他望著那騰起衝天的火焰,感覺此生的一切,一切的愛和恨,一切的善與惡,一切的美與醜,一切的歡樂和痛苦,一切的夢幻和信仰,都被大火燒毀了,隨風飄散了。他五內俱焚,用拳頭狠命地擂著自己的胸膛,像狼一樣發出低沉的嗷叫。

那小“猴三兒”一直躲在附近,看見火起,它就吱吱叫喚著圍著火堆瘋跑,隻是不敢接近張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