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想,晶晶的心情又漸漸平靜下來,一種超越婚姻家庭的情愛在她心底萌生,而且因此感覺到還有生存的意義。她從絕望中艱難地掙紮過來,要為著這樣一份愛,一個人默默地活下去。
當晶晶如同大病初愈,重新扛著鋤頭出現在田間地頭的時候,社員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為了杜絕方狗子父母的糾纏和村裏人閑言碎語,她就整天不言不語,也不同任何人打交道。村裏人紛紛議論這個女子被張廣天甩了,得了癔病,晶晶就幹脆跟啞巴木頭人似的,後來大隊幹部也就認定她得了神經病。
晶晶甘願被人當做癡呆,抑鬱自閉,心中唯一的想念隻有張廣天。她經常夢見在一座城市的大街上,張廣天和一個女人並肩走來,自己牽著雪兒趕緊躲開讓路。雪兒扭頭伸手喊爸爸、爸爸,可是他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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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晶就這樣孤獨地熬過一年又一年,猴山界的曆史就進入了公元1980年代。當時實行土地承包、各戶單幹,晶晶就在周圍荒地上種一點苞穀、土豆和蔬菜維持生活。草屋已經破亂不堪、難避風雨,她就割了些茅草覆蓋在上麵。冬季大雪封山,好在柴火頗多,晶晶就日夜偎縮在火堆邊熬過漫長的冬天。春暖花開的時節,她會拄著拐杖到孩子的墳前看一看,拔拔墳上的野草,捧上一捧黃土。然後她就站在山坡上久久悵望……
接著,一項重大政策徹底改變了猴山界人的命運,也使晶晶處境更為艱難。神農架實施退耕還林,地處偏僻的人戶可以遷移到交通方便的地方去。這個村子的人都陸續搬到山下公路邊去住了,方狗子家也搬走了,唯獨晶晶一個人孤獨地留在這猴山界。猴山界村是清朝雍正11年開始形成的,至此存在了將近300年,現在隱退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斷垣殘壁、荒山野嶺,晶晶成了它最後的遺民和守望者。
村裏人漸漸淡忘了她的存在,世人更無從知曉這可憐的女子,包括她在興山年老病重的親生父母,而他們也先後病逝。有一年春天,方狗子倒是上山來探望過她,他已經找到對象結了婚,是和他的老婆一起來的。老婆是一個跛腳的殘疾人,相當老實。他們來了也沒說多少話,隻給他帶來幾顆糖果,用紅紙包著。那糖是用紅苕熬的,隻有一點微微的甜味,更多的是苦澀。
方狗子臨走時才告訴晶晶,現在公社沒有了,大隊和生產隊也沒有了,變成了鄉、村、組,大隊張書記已經下台了,老隊長也死了,各家各戶自己奔日子。村裏年輕人都外出打工,自己也準備和愛人都到宜昌打工去,讓爹媽在家裏種幾畝責任田,收點口糧。他是來告別的。這似乎是1983年冬天的事情。
此後再也沒有人來到這裏,晶晶就一個人在這山野草屋裏過著野人般的生活。她未老先衰,漸漸變成了白發老太婆,而且重病纏身,奄奄一息。
她每天獨自站在猴山界上悵望,她望見猴山頂上那棵如蓋的雪鬆,在藍天白雲下依然青翠,心想當年和張廣天當野人穴居過的岩洞一定依舊,那綠草如茵的草壩必然還好,她仿佛聽見張廣天依舊站在雪鬆下朗誦普希金的詩: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想,
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
在那無望的憂愁的折磨中,
在那喧鬧的浮華生活的困擾中,
我的耳邊長久地響著你溫柔的聲音,
我還在睡夢中見到你可愛的倩影。
許多年過去了,暴風驟雨般的微笑
驅散了往日的夢想,
於是我忘卻了你溫柔的聲音,
還有你那天仙似的的倩影。
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樣靜靜地消逝,
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感,
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