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天看猴兒們玩耍,不知怎麼就聯想到在學校裏開班會的情形。也是在一片草地上,同學們圍坐成一圈,輪番表演節目或者做遊戲,有時也瘋打胡鬧。而班主任也就坐在旁邊瞧著,忠厚長者似地並不嚴管他們。記得有一次兩所中學的三(六)班同學聯歡,他還上去朗誦了一首革命烈士在獄中寫的詩,其中有兩句是“任腳下響著鐵鐐,任你把皮鞭舉得高高……”他做了很誇張的動作,引得同學們一陣哄笑,至今想起來還不好意思。
晶晶則想起小時候和鄰家姐妹一起玩“牽羊兒”、“老鷹抓小雞”、“丟手絹”的情形。不知為什麼,這些天她老是喜歡想到小時候的事情。她雖然是獨生女兒,可是無論是在鄉村還是在城裏,鄰居的小孩子總喜歡在一起玩耍,從來沒有孤單過。至於後來上學讀書,更是群來群往,相親相友。
張廣天和韓晶晶已經特別喜歡和猴子交往,不隻是和過去一樣把它們當著比自己低等的動物觀賞耍弄,還希望和它們交流對話,無論是它們鬧得多麼不像話,他們都喜歡。
當時張廣天和晶晶和它們逗聊一陣之後,那“猴三兒”覺得膩了,想睡個午覺,就打個哈欠擺著八字步走了,猴子們也都跟著跑了,隻剩下他們兩人。冷清下來,兩人心裏就有些莫名的惘然,於是長時間相對無言。
過了一會,張廣天終於打破沉默,講起了他在學校裏和同學交往的往事,他越講越高興,晶晶也聽得饒有興味。張廣天講一則,晶晶也講一則。於是,每當無事的白天和難眠的夜晚,他們就回憶過往的人間生活。有時,他們還猜想過去的同學、朋友、特別是自己的父母親人現在在幹什麼。張廣天相信自己的父母都還活著,隻是一個在監獄裏,一個在幹校農場。晶晶估計父母一定還在氣恨她,他們不可能理解女兒的心。他們反複分析那個大隊書記會怎樣估計他們的下落,而那些民兵、社員群眾、那個貧協組長和他的老婆會怎樣議論他們,而方狗子又在幹些什麼。
他們就用這種辦法來排解離群索居的孤苦,這其實是人類生存本能固有的一種心理。人類本來就是群居的動物,這已經成為固有的習性和心理特質,誰也無法輕易改變。有些戀愛癡迷的人和怨世者常常幻想獨處隱居,其實是很虛妄的,至少實行起來相當困難。
張廣天和韓晶晶開始意識到,這種野人的生活也許可以維持下去,在與世隔絕森林裏活著可能問題不大,可僅僅是能活著而已,長此以往實在沒有多大的意思。兩人都還隻有22歲,人生還很漫長,難道就這樣跟猴子一樣度過去嗎?這是他們很不情願的。他們越來越清楚目前這樣的處境實在是迫不得已的避亂,希望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希望有一天能回到人世間去。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神農架原始森林的冬天是凜冽的,而1969年的冬天更是出奇的天寒地凍。刀郎有一首歌特別唱到2002年冬天那場雪,其實1969年冬天那場雪下得更大,如今還殘留在經曆過那個年代的人們的記憶裏沒有消融,更是永遠冰封在張廣天的心裏。當時南方平原都積雪三尺,更不用說神農架的冰天雪地、林海雪原。在那場大雪降臨之前,先是北方的冷空氣南下,氣溫驟降,然後就猛烈地刮起了西北風。
張廣天還是穿著秋天的夾衣,晶晶也隻不過是一件小夾襖,那件軍大衣夜晚兩人當被蓋,白天就你讓給我披,我推給你披,輪流裹著他們凍得發抖的身體。烤火當然是禦寒唯一的辦法,森林裏不缺柴。可是白天不敢架大火,怕煙子冒出去被人發見。夜晚也不能在窩棚裏架火,火光也是很遠就能被人瞧見的。他們隻好搬進岩洞深處,在裏麵架起一堆柴火,日夜煨在旁邊取暖。非出去不可的時候,就裹著那件軍大衣頂一陣。
雖說目前還暫時勉強能維持基本的溫飽,但長久不能外出活動的蟄居似地生活,讓他們非常難奈,感覺大自然也是如此冷酷無情,天地間都難以維持生命,生存的空間受到難以抗拒的壓抑和威脅,越來越逼仄。在潛意識裏,他們作為人類在大自然麵前的自信心開始動搖了,而這種自信心對於人的生存其實是至關重要的,特別是在麵臨險惡的客觀環境的時候。人們常說相依為命,現在張廣天和晶晶才真正體會到這個詞兒的含義,那裏麵有多少人生的艱難和淒苦。
張廣天和晶晶都在心裏想:難道我們會死在這原始森林裏嗎?
029
這些日子,方狗子心裏一直很掛記張廣天和韓晶晶,隻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們的去向,卻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怎麼樣了。近來天氣變得特別寒冷,方狗子就把張廣天留下的被子展開加蓋在自己床上,心裏越發老想著他們。
他後悔自己不該幹那件蠢事,人家韓晶晶是回鄉知識青年,那麼高的文化,那麼漂亮,怎麼可能給自己當老婆呢?這分明是父母的癡心妄想,可那時卻把它當真了,結果害得人家遭這麼大的罪。他自己從來還沒想過結婚的事,結婚對於這大山裏男青年來說,簡直是一種奢望。在這貧窮落後的深山老林裏,本地姑娘都往外地尋婆佬,男人一輩子打光棍的多的是。隊裏有一個癩子,三十多歲沒找到對象,他就喂了一隻母羊,經常夜裏去搞那隻羊子,村裏人知道了就喊他“羊師傅”。方狗子心想雖說爹是幹部,可是家裏也是窮得叮當響,自己又文化低長得醜,哪能討得到有頭有臉的媳婦呢?像韓晶晶這樣的仙女,能讓你看一眼就算積德了,你還真以為她屬於自己,管起人家的閑事來了,怎麼能這麼糊塗呢。她和張廣天倒是蠻般配的,張哥對自己很不錯,自己去破壞了人家的好事,還害得他們逃亡在外不能歸家,實在是有愧於他們。方狗子覺得自己雖然生得寒蟬,還是要像一個人的樣子,本分明白一點。
雖然放走了張廣天,也幫了韓晶晶,方狗子還是覺得很虧心,希望他們兩個能夠逃過這場厄運,可千萬別出什麼三長兩短。他估計張廣天應該還躲在猴山上,韓晶晶也一定和他在一起,因為民兵把別處都搜遍了,整個神農架的出口也封鎖了好久,都沒有見到他們兩個的蹤影,他們能躲到那兒去呢?隻是時間過去了兩三個月,天氣又變得這麼寒冷,他們能扛得住嗎?
他甚至想偷偷上山去找找他們,可是生產隊裏勞動和民兵訓練抓得實在緊,他沒辦法抽身。他希望張廣天偷偷下山來找他拿點衣物和吃食,經常夜裏有意不栓房門,可是從來不見動靜。他越來越懷疑這兩個人已經死在山裏了,常常自責得心裏非常難受。多麼好的哥們,多好的姑娘,難道就這樣送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