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麵前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想,
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
……
在窮鄉僻壤,在囚禁的陰暗生活中,
我的日子就那樣靜靜地消逝,
沒有傾心的人,沒有詩的靈感,
沒有眼淚,沒有生命,也沒有愛情。
如今心靈已開始蘇醒,
這時在我麵前又重新出現了你,
有如曇花一現的幻影,
有如純潔之美的天仙。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傾心的人,有了詩的靈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淚,也有了愛情。
這是所有年輕人結婚成家時都共同的心情。他們像小鳥含柴一樣不辭辛勞,像描花繪朵一樣打扮自己的家室,他們興致勃勃,覺得這樣夫妻雙雙其樂無窮,沉醉於兩人的世界,或者說恨不得這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而張廣天和晶晶現在所處的這種特殊的環境,可以說極大的滿足了這種心理。
他們真的感覺世界上隻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的早晨,日出是那麼輝煌;兩個人的傍晚,彩霞是那麼燦爛;而兩個人的月夜,更有難以言說的銷魂。這些詩情畫意,日後都成為張廣天和晶晶生命裏最美好的記憶,終生都在他們腦海裏反複回放,而且伴有天使的唱詩和交響音樂伴奏。當時,他們甚至一度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幻想就這樣天長月久地生活下去。
時光就在這種甜蜜和浪漫中飛快流過。
027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山下村莊的日子還是照常過,張廣天逃亡的事件在紅山大隊幹部群眾中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淡忘了。有的說:“那娃子是北京來的,中國這麼大,曉得跑到哪個地方去了”,有的說:“他倘若是藏到深山老林裏,可能早就被老虎吃了”。於是各自該幹什麼還幹什麼,沒有人願意“吃了鹹蘿卜操淡心”。
大隊書記張誌和也沒把張廣天逃亡的事掛在心頭了,既然可以把他當壞分子,那他就屬於“五類人”,這種人的生死是不當事的,何況他又是自己逃亡。他現在照例忙著吆喝“抓革命促生產”,每天吃罷早飯就拿著一根竹煙杆踱步到各生產隊轉悠,指指點點。中午和晚上碰到哪家留他吃飯,他也不客氣。雖說社員家裏也沒有什麼好吃的,但煎幾個雞蛋也是好的,何況有人偶爾還獵得野味。如果碰上那戶人家還有半瓶苕幹酒,那張書記可就更來勁了,一定會喝到半夜才醉醺醺地摸回家去。看見老婆孩子們都睡了,他就自己燒點熱水洗洗腳,鑽進老婆的熱被窩裏。他還老想起張廣天頂他的那句話,心裏又好氣又好笑,索性壓到老婆身上扯開她的褲子“幹那事”。他幹了半天老婆才醒來,罵一聲“砍腦殼的!”又睡著了,他也就滾下身來打鼾。
民兵們高喊:“備戰備荒為人民”,每天清早都要集合練刺殺,有時晚上還要搞拉練和捉特務的演習。那年冬天珍寶島事件發生以後,“反修”的吼聲驚天動地,要準備打仗的緊張氣氛籠罩全國,連神農架大山裏也很濃厚。公社裏組織了基幹民兵團,由公社書記任政委,武裝部長親自任團長,各大隊成立民兵連,小隊成立民兵排。七隊的民兵排是先進排,方狗子也成了可以持槍的基幹民兵,何排長把訓練抓得很緊。
七隊的田坎子砌到半山腰,呼呼地北風就刮得人們手腳都凍僵了。老隊長想收兵,讓社員們回家殺年豬準備過年,可公社傳來指示說,要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大戰一個冬天,連過年也不放假,要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人們隻好繼續在山上頂著寒風堅持幹下去。隻是每次開群眾大會的時候,那場“開頭”的儀式沒人領頭了,隻好又讓民兵排長來“山東驢子學馬叫”。這時候,人們才記起隊裏曾經來過一個知識青年,可是很少人念及這人如今的死活。
張廣天在這裏留下的遺物,還有一套棉被子和一個臉盆。被子是草綠色的軍用品,臉盆是白瓷繪畫的,都依舊放在貧協組長方德懷的偏屋裏,沒有誰來收拾。有一天,韓晶晶的父母來這兒查找女兒的下落,望著這床被子唉聲歎氣好半天。方狗子看他們可憐,就悄悄告訴說:“她到山裏去找張廣天去了”。晶晶的媽媽就絕望得直落淚。做母親的心軟些,當時就埋怨丈夫說:
“誰叫你那天把話說得那麼絕,要她出去了就不再進這個門,還說要斷絕父女關係!早知道這麼回事,還不如當時就答應嫁給方家還好些。”
方狗子聽了這話,臉上飛紅,垂頭不語。
那老頭兒土改時就當了“工作同誌”,因為文化水平低,調到伐木隊也隻當個作業組長,可是對黨和毛主席階級感情特別深,革命覺悟很高,一聽說張廣天成了壞分子就恨之入骨,那裏容得自己的女兒和她在一起,當時就吼道:“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然後對方狗子說:
“小方啊,如果有他們的消息,就請你轉告一下,說我們伐木隊撤走了,我和她媽回興山去了,她如果能和那個壞分子斷絕關係,我們還是認她的,不然就拉倒,以後永遠別想進我家的門,老子隻當沒生了她的,一輩子當孤老!”
他說罷起身拉起老伴就走。這老頭兒說得惡狠也做得絕情,後來晶晶一直沒回家,他也沒有再尋找。晶晶最後幾年一個人留在猴山界,他們也不聞不問,兀自孤獨老死在興山。
當時方狗子見他氣狠狠的,隻好一邊點頭,一邊送他們出門走了。
028
天上的太陽變得不那麼熱火了,樹上的黃葉漸漸落盡了,地上的野草大多枯黃了,山風吹來有些寒冷侵骨,張廣天和晶晶終於感覺到時光的流逝,秋天已經過去,冬天悄然來臨。他們不知道人世間有什麼變化,就隻成天你看著我,我望著你,沉浸在世外桃源的蜜月裏。
其實,他們自身已經悄悄地在改變。晶晶的臉相倒沒什麼太大的變化,還是王曉棠,隻是體態比過去顯得臃腫多了,有點像王曉棠演《孤膽英雄》裏的形象,可惜張廣天竟沒有察覺。而張廣天卻完全改變了容顏,因為不能剪發和剃須,頭發越長越長,漸漸蓋住了耳朵,披到了肩上,臉上也長成了長長的絡腮胡子。眼看著王心剛變成了恩格斯,晶晶想不出辦法給他理發,每當兩人互相注視的時候,她心裏就泛起一絲莫名的憂傷。
而最讓晶晶感到驚惶的是,她發覺張廣天走路的姿勢改變了。特別是每當他爬上坡的時候,總是手腳並用,簡直跟猴子一個模樣,她傷心死了。晶晶提醒張廣天自己注意,可他怎麼也改不回來。於是兩人都在心裏想:難道我們真的會變成野人嗎?
終於有一天,一種落寞孤獨的感覺襲上了他們的心頭。
那是個陽光燦爛的中午,開始還是挺熱鬧的,那群猴子照例來訪。自從張廣天和晶晶到來之後,猴子們也就更加親近他們,那隻缺耳朵“猴三兒”越發顯出猴頭頭的範兒,幾乎每天都把他的妻妾子民帶來拜訪,有時給他們帶來些野果,有時又胡鬧搗蛋,放肆折騰一通。“猴三兒”總是靠近張廣天蹲著,和人中的老成者一樣看著那些小猴子在草壩上胡鬧。它心裏很得意,自從張廣天帶著女朋友投靠了它,與之為伍,它高攀人緣的願望得到很大滿足,自己一舉一動也就更加人模人樣,想和這男人女人一樣平起平坐。有時它甚至覺得自己比張廣天還了得,因為這裏是它的領地,張廣天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屬它管轄,這每日的造訪和此刻的平起平坐更是自己的慷慨和義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