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伐木工人的女兒(上)(3 / 3)

張廣天聽了覺得很新鮮。他知道北京院校兩派鬥爭也很激烈,可畢竟是首都,打了一陣就被工宣隊進校製止了。他問晶晶:

“你是什麼派?”

晶晶說:“我當然是造反派啦!”

張廣天急忙伸出食指噓了一聲,悄悄說:“快別說啦,現在全國正在清查造反派,辦他們的學習班呢。”

晶晶嚇得一驚,悄悄問張廣天:“你呢?”

張廣天不好跟他深說,作為一個高幹子弟,他參加了北京最早的紅衛兵組織,人稱老紅衛兵,雖然當眾表示過和父母斷絕關係,但對那些抄他的家,揪鬥他父親的造反派內心其實恨死了。當他串聯回到北京時,原來的四合院大門上已經貼上了封條,母親和弟妹們被指定住在偏屋裏,每天到單位掃廁所。他和幾個弟妹每晚都圍著母親哭。他到學校去,那一派都不要他參加,還被同班同學當黑幫崽子狠揍了一頓,打得鼻青眼腫。他曾經戴上紅衛兵袖章發過誓的,可是沒人認賬,也就隻好歪在家裏。據說有的高幹子弟為了劃清界限,把老爺子的肋巴骨都打斷了幾根,這樣幹他可做不到。

後來,母親到湖北住五七幹校,他和幾個弟妹無依無靠,隻好跟著到了湖北,然後就當知識青年下鄉到這裏來了。張廣天恨造反派,但是對於這山溝裏的造反派,對眼前這個造反派,他卻沒有一點反感。或者說,如今都是天涯淪落人,到這步田地,還講什麼派不派呢?他便對晶晶說:“我是逍遙派。”

晶晶便小聲繼續對他講,不過我隻是同意“懷疑一切”,當時隻要同意這個觀點就被劃分為造反派。我隻寫了一些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大字報,沒有參加造反派組織“百師團”,更沒有參加武鬥。我沒有打過人,也沒有挨過打。

張廣天點點頭。晶晶又說,我們學校最大的一場武鬥我躲過了。那是67年7月21日,一個保守派的同學偷偷告訴我,說今天晚上武功大隊要來圍攻我們學校的造反派,要我趕緊躲避,我就躲到親戚家去了。那天夜裏打得很慘,幾個造反派頭頭都被打成重傷,有個叫張明星的同學從教學大樓上跳進水池,又被撈上來打。第二天,被打傷的造反派同學上街遊行,加上武漢720事件傳下來,事情就鬧得震動很大。消息傳到神農架,我父親到宜昌找我,就把我接回家了,再也沒有去學校。聽說以後武鬥就發展成為槍戰,有一段時間,宜昌城裏到處都有人放槍,像春節放鞭炮一樣。後來實行軍管,才把武鬥製止下來,68年冬天才搞大聯合,成立了革命委員會。

張廣天說:“那段時間武鬥是相當厲害。武漢的‘720事件’我知道,關鋒、戚本禹回北京,中央文革領導小組還開了群眾歡迎大會。”他想說當時毛主席本人其實也在武漢,而且遭到“百萬雄師”的圍攻,是周總理用飛機把他接出來的,受了一場虛驚,但沒有出口。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又說:“北京也是往學校裏派了工宣隊,開始學生還不聽話,後來毛主席親自把蒯大富、韓愛晶……,北京有一個韓愛晶,和你隻有一字之差,可是個男生,把五大學生領袖都找去談話,說現在是你們犯錯誤的時候了,才把武鬥製止下來了。”

他還想說些京城裏見聞,幾個參加了“516”和“聯動”組織的同學向他透露了不少小道消息,但涉及到高層領導人,他怕晶晶不懂事傳出去了,就轉換話題,講了講自己這兩年的情況。

晶晶明白了原來他是高幹子弟,父母都在挨批鬥受審查,可以說是已經無家可歸了,心裏就很同情。作為隻跟著喊了些革命口號的中學生,作為一個出身於山區林業工人家的孩子,她實在不明白張廣天的父母那麼大的幹部為什麼會是壞人?她隻憑自己的感覺,相信張廣天和他的家人都應該是好人,至少大人們的事不能牽連孩子。不管怎麼說,好人落難就值得同情,就應該給他些安慰和溫暖。

於是,這兩個雖然經曆遭遇不同,但都從一場時代的狂風暴雨中撲騰出來的青年學生便越講越親熱,從偶然的邂逅到身世相知、命運相惜,仿佛天涯遇知己,他鄉見故人,兩人感歎唏唏,說個沒完,不覺到了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