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割熊掌的人(3 / 3)

張有才急得跳腳,掐她的人中,掐醒了又吼了她幾聲,這婆娘才清醒過來。她仔細一想,上回就把她嚇怕了,加上這回是空口白話,一分錢都沒支,竟放下碗筷氣憤起來,一跌連聲地嚷道:

“什麼大老板,非得拿這東西去請?他們發了財就不得了啦,就要把天下最好吃的吃光,把地上最好搞的搞絕?你問他要不要吃人的心肝呀,把老娘這副心肝挖去!”

張有才隻歎氣,不吱聲。他老婆又嚷:

“上回就差點丟了老命,還要你去?民兵頂個屁用,他們和熊瞎子交過手嗎?他們見過那陣勢嗎?兩個,兩百個民兵都屁滾尿流,幫不了你!你這次要是讓熊瞎子一掌打死了,丟下我們娘兒母子怎麼活呀?”

說到這裏,她竟然又號啕大哭起來來。那婆娘笑起來嚇人,哭起來更嚇人,象羊子吊在山崖上一樣,咩咩叫。幾個小娃子也跟著亂喊亂叫。

這一來張有才心裏就更亂了。望著可憐巴巴的老婆孩子,望著這間茅草屋和屋裏亂七八糟的家什,他倍感淒涼,那皺皺的眼角裏也滾下一滴滴淚來。他從來沒有這樣仔細地打量自己的家私,沒有回望過自己平生走過的路,今天他卻想憐惜地舔一舔往日的一切。這是他的全部家當,這是他一生的心血,如此寒蟬,但他卻甘願守望今生。年輕時他割過幾回熊掌,可那時熊掌不值錢,不僅沒有獲得財富,反而帶來終生的愧疚。如今這東西成了稀世之寶,可以圓富貴之夢,可以把全鄉的人帶進天堂,無奈他又心力憔悴,難於承受如此之重。他回想這輩子的經曆,年輕時好歹是個貧農成分,幹部還是把他蠻當人的,上麵來了工作同誌還專門要住在他家裏,開會還要他坐在前頭。後來老了,已經有好些年沒有幹部理他了,這回鄉政府把他這麼當人,自己能不人模人樣?就是和熊瞎子拚了老命,死了也還算像個人樣,免得受隔壁鄰氏奚落。隻是擔心萬一失手,自己丟了老命不要緊,可留下老婆孩子又怎麼辦?誰來替他養活?張有才想來想去,總理不出頭緒來,他不知道將這樣麵對這一場殘酷的人獸搏擊。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看到過一場祭祀的情景。那年天旱,包穀地都被火燎了一般,山裏人就隻好拜神求雨。神農頂上香煙繚繞,幡旌飄揚,全寨子的人都跪在山坡上,巫師蹦蹦跳,法號嗚嗚響。一頭黃牛被活生生地宰了,把頭割下來,血淋淋的放在神壇上,張有才看見它眼角還有淚水……

天已黑下來,山風嗚嗚叫,叫得非常淒厲,吹到身上直鑽骨頭,看來天要下大雪了,這是暴風雪來臨的前兆。張有才一家人沒心思吃晚飯,也不架火,也不點燈,就這麼哭兮兮地呆著。

這時,兩個背著步槍的民兵已經摸上山來,站在門口,看屋裏黑漆漆的,就吆喝:

“張有才呢?”

張有才無可奈何地哼了一聲,麻木地去取家什。那三樣東西放在樓頂屋角上,拿下來自然要些工夫,門口兩個民兵就等得不耐煩了,連聲催道:

“動作快點,王鄉長在鄉政府等著呢!”

張有才失神落魄地出了門。他老婆趕上來一把拉住他,哭著喊,你把這碗懶豆腐喝了再走,空心餓肚的,怎麼去拚命哪?那兩個民兵一齊吆喝:“不要婆婆媽媽的!”夾著張有才就走。老婆孩子都跟在後麵又哭又喊,張有才扭回頭想交代什麼,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聲來。

夢遊一般地上了山,老婆孩子的哭聲還能聽見,張有才感覺此身還在人境。他停住腳,回頭望了一眼他家的屋子,可民兵在後麵又猛推了他一把,三個人影就被嗚嗚的寒風裹走了。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張有才在一個山凹岩石邊停下來,對兩個民兵說,您們就在這裏等著,這活隻能我一個人去幹,我弄到手就拿過來。民兵問:要等多久?張有才說也說不清楚,隻是一再求他們蹲在這裏千萬不要動,看到什麼了也不要喊叫,萬一有熊過來了也不能開槍,隻能裝死躺著不動。他突然變得婆婆媽媽起來,說開槍打著了就傷了它一條命;打不著它就會撲上來傷你們的命。民兵聽得不耐煩,叫他快去,動作麻利點。於是張有才就披了熊皮,提了兩樣家什,俏俏望山凹下摸去,很快就消失在黑夜密林裏。

兩個民兵就在山凹邊蹲著 ,開始他們還隱約看見張有才爬到一個樹兜那兒折騰了一陣子,後來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清,周圍一片漆黑。他們越來越感覺恐怖,兩人緊緊挨在一起坐著,悄悄議論這家夥到底怎樣割熊掌呢?是摸到熊窩裏去趁它睡著了偷襲,還是下袢子捉活的割下呢?難道這家夥一人就能對付一頭老熊?未必他真有法術把熊瞎子迷倒嗎?後來他們終於聽到有熊的動靜,想上去看個究竟,又不敢貿然行動。然後他們又講起鄉政府請來了一個什麼大商人,今晚王鄉長要陪他玩一個通宵,唱歌跳舞打麻將,說還要等他們的的新鮮熊掌拿回去熬熟了當夜宵呢!想到怎麼冷天寒夜,人家在屋裏烤炭火、喝酒吃肉,倒要我們在這裏挨凍受怕,就覺得真是倒了大黴。

一直等好一會兒還不見動靜,天上開始下起雪子來,打在臉上生疼,兩個民兵就著急了,懷疑張有才出了問題,或者被熊咬死,或者割不了熊掌就一個人逃跑了。出門時王鄉長交代,今晚一定要拿到熊掌,而且要盡可能觀察到他割熊掌的秘密。可現在兩個人被撩在深山老林裏,黑漆漆的隻能抓瞎,怎麼回去交差?越想越急,他們就爬起來著慢慢向山凹下移動。

突然,他們聽見山凹下樹兜那邊傳來嗷嗷的慘叫聲,然後就是樹倒石飛、山搖地動。兩人嚇得毛發直豎,立刻臥倒在地。這時他們根本顧不得張有才臨走時叮囑的話,下意識地拖出步槍就推上了子彈。過了一會,他們發現有兩團黑影一前一後朝這邊躥來,急忙把槍口對準那邊。眼看那黑影越來越近,他們再也沉不住氣,就一齊開了火。他們用的是半自動步槍,一扣扳機噠噠——噠噠噠,五發子彈都出去了。

這時,暴風雪猛然向山凹裏撲來,槍聲很快就被風雪的呼嘯淹沒了。原始森林裏下雪可不比外界,雪花飄啊飄的充滿詩情畫意,這裏是風卷雪裹、鋪天蓋地而來,相當暴烈。那雪籽劈頭蓋腦,白霧飛湧彌漫,很快就弄得兩個民兵睜不開眼睛,什麼也看不清,隻覺得一片迷迷茫茫。他們被暴風雪裹在其中,壓迫在地,根本動彈不得。過了好一陣,他們才抬起頭來探望前方,見兩個黑影都已經消失,他們就匍匐著往前爬。爬了一陣,一個民兵終於發現雪地裏有一隻血淋淋的熊掌。

他們高興地撿起熊掌,再忘四周,卻不見張有才的人影。他們沿著雪地上的腳印一邊尋找,一邊輕聲呼叫,可沒有人回應,隻有風雪一陣陣呼嘯。折騰了一陣,兩人害怕再有野熊撲過來,也顧不得張有才的死活,就揣著熊掌慌忙下山去了。

風雪鋪天蓋地,壓迫著黑山老林,窒息著大地上的生靈,整個神農架都變得死一般寂靜。

(五)

第二天清早,兩個民兵從雪山上連滾帶爬溜了下來,上了公路,回到了木魚坪。他們把那隻熊掌交給鄉政府裏王鄉長,並向他彙報了張有才失蹤的事。王鄉長大驚,隨即把他倆叫到一邊悄悄交代了一番,因此這事並沒有張揚開來。而且,那場大風雪如同老天爺撒下的彌天大謊,把此後的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了。

然而那夜以後,冥冥之中的那支命運交響曲就奏出了靈魂飛升、天國輝煌的情景。一時管弦齊奏、鍾鼓悠揚,天幕在唱詩和頌歌中放射出萬道金光。

一年以後,這木魚坪山溝裏確實發生了很大變化,一座三星級賓館出現在山凹裏,幾座怪石嶙峋的山頂上都修了亭子,一些人跡罕至的地方也都成了觀光景點。鄉政府的開發戰略正在一步步變為現實,政績突出,受到上級多次表揚。這一切都是絕對真實的,而且順理成章,合乎規律。

賓館開業典禮那天,剛好也是臘月初八,天氣很好,紅日高照。木魚坪上鑼鼓喧闐、鞭炮震地,轎車一輛接一輛開進山來。架在屋頂的高音喇叭裏高唱著當時最流行的歌曲《信天遊》:

“大雁聽過我的歌,

小河親過我的臉,

山丹丹開花紅豔豔,

思念到永遠……”

區、鄉兩級領導全體出席,省旅遊廳黃廳長也特地趕來出席。他傍著一位極富態的商人光臨大會,請他高坐在主席台中央,象一尊如來佛。主席台布置得很莊嚴,坐在台上的人一個個都顯得很精神,大家都充滿著使命感和成就感。

當然,王舊白更是忙得不亦樂乎,他好像已經當上了鄉長,一直把“大哥大”貼在耳門上,連撒尿時都在不停地作指示,隻用一支手捏著雞巴,處處都顯示是他在主持全麵工作。

典禮儀式極為隆重,到會的各級領導都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區委領導表彰了這次招商引資的有功人員,高度評價鄉領導班子的工作,稱讚他們敢於開拓進取,走在了改革開放的前列。黃廳長的講話非常激動人心,而那位大老板的發言就口氣更大,讓人感覺他口袋裏的票子比神農架的樹葉還多,從此以後就可以把神農頂變得金光閃閃。坐在前麵的幹部拚命帶頭鼓掌,雷鳴般的掌聲就經久不息。“金絲猴”不知從那裏弄來一架照相機,她就專門對著那個大老板拍個沒完,燈光一閃一閃的,把人家的眼睛都弄得一直眯著。

鄉民中幾個長得標致點的姑娘進賓館當了小姐,也都跟“金絲猴”一樣披了黃發、抹了紅口。樓上樓下扭來扭去。其餘的人都暫時還隻有看熱鬧的份。木魚村裏許多村民都來了,三五成群圍著賓館大樓轉來轉去。他們祖祖輩輩都沒有見過這樣闊氣的大房子,也很少人到過木魚坪鄉鎮以外的大城市,今天都從山旮旯裏鑽出來,要在這裏看個夠。

張有才的婆娘也來了,她衣衫襤褸夾在人群中間竄來竄去、又悄悄去摸了摸樓房窗戶的玻璃,朝裏麵望了望新奇。她把幾個娃子也帶來看熱鬧,小老鼠們衣不遮體,可是活蹦亂跳,撿到幾顆沒炸響的鞭炮,寶貝一樣地揣在衣袋裏,要拿回家留著過年放著熱鬧。娘兒母子幾個誰也不曾想到這裏的一切同自己失去的丈夫、父親有什麼關係。

陳老爺子也來了。他家兒子媳婦都有些文化,去年結婚以後兩口子就做皮貨生意,很快就掘到第一桶金,兩口子就到新城裏開起公司來,還在城裏買了房子。如今隻老兩口留在老家,消閑得很。他遠遠看見張有才的婆娘,覺得太寒磣人了,就沒過去搭話。

一些鄉民就指著張有才的婆娘偷偷議論,說孤兒寡母實在可憐。據說,王鄉長派人悄悄給了她一筆撫恤款,但沒有人告訴她老公的下落。她在家裏像羊子叫一樣哭了很久。她也不知道該去哪裏問問,更不敢到山中找找,就是哭得很傷心。她估摸老公一定是被熊瞎子一掌打死了,因為老公以前說過,他總有一天會遭報應的。後來她那個出嫁的大女兒回娘家,發現父親失蹤了,才回去跟丈夫一起到派出所裏報了案。他們隔一段時間就去問結果,可一直沒有得到確切的答複。

賓館生意興隆,遊人絡繹不絕,山溝的曆史終於前進了。但沒有人再提起割熊掌的人。如果有誰打聽張有才,人們都很惘然,讓你自己也恍若隔世。不要埋怨人們將他忘卻,此刻,連我的電腦也不能一敲就正確顯示那三個字了。

那麼張有才到底怎麼樣了,是被激怒的野熊咬爛撕粹了、還是在原始森林中被大雪埋沒了?他會不會又突然爬回來,出現在他那間茅草屋裏、徘徊在豪華的賓館周圍?請讀者原諒,我實無法交代明白。如若那位感興趣,可以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加以補充。

隻是那割熊掌的絕活倒是一大懸念,世人尤其關注,不能不作交代。我也為此作過深入調查,但一直不得要領。直到三年以後,我授集一個關於行賄受賄的案件材料時,才在林區紀委的一份案卷中看到一篇口供筆錄,是那兩個民兵的交待,那上麵還按有他們的指印,紅紅的。這材料終於揭開了割熊掌的秘密,其中寫道:

“……那夜下大雪,張有才把我們帶到山凹裏,要我們伏在山崖上等著,囑咐無論遇到什麼情況都千萬不要開槍,千萬不能要它的命,可憐兮兮的,好象是熊在求我們。我們叫他快去搞,他就披好熊皮帶著裝蜂蜜的竹筒和一把彎刀爬走了,好象爬近一棵大樹蔸,當時看不清楚。後來我們知道這棵樹蔸很大,象一個大桶,中間是空心,旁邊有樹洞,這是幾天後我們才去看清楚的。當時我們隻看見張有才爬進樹蔸裏,就再也沒動靜了……

直到下半夜我們靠近一些,才聽到附近有響動,好像有一隻熊瞎子來了。它走近樹蔸,伸爪子往樹洞裏掏,又把爪子放在嘴裏,好象在吃什麼東西,估計是蜂蜜和螞蟻,這是熊最愛吃的,它吃得咂吧咂吧的。過了好一會,我們聽見它突然一聲慘叫,好像在地下打起滾來。估計是張有才在裏麵用彎刀把伸進樹洞裏熊爪子割了。那熊瞎子滾了一陣就發瘋了,拚命撞那樹蔸,我們立刻緊張起來。但樹蔸很牢實。後來它又撞周圍的樹、踢山上的石頭,搞得樹搖山動,嚇得我們渾身發毛。不知是我們弄出了響聲還是怎麼的,突然有一團黑影朝我們衝過來,這一來我們就害怕了,以為是熊瞎子。開始還想躺著裝死,可是怎麼也沉不住氣,隻好拖出槍來開了火……

一梭子槍響之後,就聽見“哎呀——”的一聲號叫。我們抬頭一看,隻見前麵的黑影倒下了,後麵又有一隻熊出現了,一瘸一瘸地朝我們衝過來。我們立即換上彈夾準備再開火。

……就在這時,奇怪的事發生了。跑在前頭的這隻熊沒有被打死,它竟然掙紮著轉回頭,朝後麵那隻熊爬去。後麵那隻熊就轉身跑開,兩頭熊躥來躥去,一齊鑽進森林裏頭去了……

我們愣著沒有再開槍,等我們清醒過來,什麼動靜都沒有了。我們爬過去在雪地裏撿到一隻血淋淋的熊掌,還有幾處血跡,一串腳印,卻沒有看見張有才。我們在周圍林子裏尋了好幾遍,都不見蹤影。當時下大雪,後來連腳印也看不見了,又不敢呼叫,隻好拿起那隻熊掌回去報告。以後王鄉長要我們暗中到山上尋找,我們摸到山凹樹蔸那裏,扒開雪一看,隻見樹洞裏頭有一把彎刀,一個竹筒。我們在山上找了好幾天,既沒有找到張有才的人影,也沒有發現他的屍體。”

既然如此,當時張有才一定是被擊傷以後,怕後麵的熊瞎子衝過來被民兵打死,才回頭去把它引開,一起逃進了森林裏。照想,他是不可能活下來的。

現在我把這割熊掌的絕活公諸於世,並不擔心許多人都去效仿,因為即便知道了如何操作,一般人也是不敢冒死去幹的。事實上,自從沒有了張有才,這神農架裏就再也沒有割熊掌的人了,世人也再吃不到真正的熊掌了。這對於今後的富貴之人確實是一個很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