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
“文”宣布以後,許多人就去給王舊白送恭賀,鬧著要他請客喝喜酒,把一個小小的鄉政府鬧得鍋底朝天。當天晚上,王副鄉長就在鎮裏“神農軒”酒樓裏大包間裏設了三桌酒席,請機關裏領導同誌和同事好友喝了一頓,自然是杯觥交錯,一醉方休。
酒醉飯飽之後,一夥人又擁著王副鄉長進了歌舞廳。當時唱卡拉ok跳交誼舞已經風行城鄉,這神農架林區的木魚坪小鎮也把這當做走向大開放的前奏,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這舞廳裏有包房也有舞池,外地來的老板一般都在包房裏,點了小姐相陪,除了唱歌跳舞之外還有親密接觸。本地留平頭的小老板和穿西服的幹部職工一般都在大舞池裏,大多是朋友同事間的男女自由組合,表現都比較純文學。鄉政府的一夥人就進了大舞池,分別圍坐在周邊小圓桌旁。圓桌上都點了蠟燭,放著幾盤裝著口香糖、無花果、西瓜子等等的小碟子,還有一人一杯飲料。
當時一個歌手正在台上唱《東方之珠》,激光燈隨著轟隆隆的節奏飛旋,滿池的舞者像下餃子一樣,雙雙相擁,轉來轉去。許多人剛趕時髦,還談不上什麼舞技,無論三步四步,隻不過男女相擁踏步。也有個別人想顯示一下舞姿的,兩人往前走幾步,突然一扭頭,那小姐就一倒,男的就趁勢把她的一隻大腿提起來,讓她的裙子滑落露出大腿和內褲。旁人也說不出名堂,有的就悄悄議論說,這叫“雞公踏水”、這叫“狗子連襠”,這叫“牯牛爬騷”,這叫“烏鴉日斑鳩”……
換了一曲《黃土高坡》之後,那女機要員“金絲猴”就拉著王副鄉長下場了,其他的男女同事也用眼神相邀,雙雙起舞。“金絲猴”今天特別化了裝,臉上塗得像猴子屁股一樣紅,摟著王舊白的脖子說:“當官了,可別過河拆橋喔!”王舊白說:“這算什麼,才副科級。”金絲猴鼓勵道:“一步一步來嘛,先副科、再正科、再副處、再正處,再副廳……”兩人便把那隻抬起的手緊握在一起舉在空中,一扭一扭地搖呀搖。王舊白平生第一次體味到這種當官的榮耀和幸福。
第二天一上班,王舊白就發現自己的辦公室已經被換成單獨的大間。室內桌椅物件都擺放好了,辦公桌由原來的兩屜桌變成了寬大的老板桌,台板上架著一部紅色座機,當時還是圓盤撥號電話。座椅也由木靠背變成了旋轉升降皮椅。靠牆立著一架紅木玻璃門的大書櫥,暫時還是空蕩蕩的。室內還擺了一套一三兩單的絳色皮革沙發,中間一張玻璃茶幾,前麵發好一盆紅紅的炭火。
這一切都是辦事員們連夜布置妥帖的。王舊白一進門,一個辦事員就提了兩瓶開水送進來,笑咪咪地喊:“王鄉長早!”
王舊白點點頭,端坐在靠背椅上打量著辦公室的布置,體味著當領導的架勢,心裏一陣陣樂滋滋的。這是他多少年夢寐以求的位置,今天終於到手了。他覺得這官運真是不可琢磨的,奉迎巴結苦苦追求了這麼多年,突然一下子降臨到頭上,他還真有點做夢的感覺。想了一會兒心思,他就開始把舊辦公桌裏物件收拾過來整理,放進老板桌裏。收拾停當,他再次得意地打量屬於自己一個人的辦公室,便從玻璃板下把那張寫著“忍”字的紙條取出來,揉作一團,丟進了火盆裏。然後提筆寫了一張“奮”字壓了上去。
王舊白突然當上了副鄉長,在官場引起的震動經久不息。不幾天,山溝內外、甚至百裏之遙的區政府都不平靜了。於是管弦齊奏,高潮迭起。
頭頭腦腦們有些沉不住氣,口裏不說,心裏卻都在敲進軍鼓。機關幹部也都坐不住了,有的開始四出活動,有的上下打聽門道。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大家琢磨來琢磨去,最後還是小車隊裏司機透出點信息,說是山溝裏有能人,出絕活,作出了重大貢獻。這真好比一段動人心弦的樂章,開始還是低音大提琴的隱隱轟鳴,然後“嘩——”地一聲大鑔,台上台下都神乎其神,然後就沸沸揚揚。
到底是什麼能人、什麼絕活呢?區鄉兩級幹部都在議論,許多人明察暗訪,但當事人守口如瓶。誰也沒有把上級機關的事情同張有才聯係起來,誰也沒有想到幹部人事問題同熊掌有什麼關係。包括王舊白,他也是在後來經區裏黃副書記點撥之後,才明白這東西的特異功能的。因為幾乎在同時,黃副書記也被破格提拔,當上了省旅遊廳長。而省裏的……
然而,這命運交響曲的高潮還在後頭。
(三)
這樣稀世山珍的麵世,確實把幾位非常人物引領上新的舞台。然而因冥冥中的木魚所敲響的命運交響的輝煌主旋還有一段變奏,不過這變奏有些憂傷,那是一段長笛吹奏的田園牧歌。
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張有才依舊種他的苞穀。正如當時非常流行的一首西北風歌曲裏唱的,山還是那道山,梁還是那道梁,碾子還是碾子缸還是缸。
雖然用那一百塊錢買回的褲子鞋子讓老婆孩子過年時高興了一陣子,但他卻怎麼也打不起精神來,好長時間心裏很不安寧。他總覺得不該又作一回孽,對不起天地良心。他大病了一場,頭暈目玄,胸口悶痛,不得不去看醫生,那一百塊錢很快就花光了,他才從床上爬起來。他把那三樣家什收拾封存,擱到
屋頂樓角上,不想再看到它們。他甚至埋怨祖上為什麼把這麼一項手藝傳給後人。
他記得十六歲那年,父親病危,便把他叫到床邊教給他兩門祖傳的手藝。一門手藝是生捉活公雄,那辦法其實很簡單,就是用斧頭把一個大樹樁劈開一道裂口,下麵用一個木棍支著。如果公雄坐到樹樁上,它的兩個睾丸正好吊在裂口裏。公熊喜歡搖動木棍,當它搬動掉木棍的時候,樹樁裂口就正好把它的睾丸夾住,而且它怕疼,不能掙紮,隻好坐在那裏被人活捉。另一門手藝就是割熊掌。第一門手藝張有才沒有試過,他不敢麵對那坐著的活熊。第二門手藝是在生活困難時期,他為了一家人不被餓死,才壯著膽子去割了幾回熊掌,換了些糧食糊口。此後他實在不願幹這種殘忍的事情。
然而他找不到內心的解脫辦法。他甚至希望得到懲罰,但他也明白,那畜生是不會跟人一樣行使報複的,這反而使他更加不安。
不過日子久了,他心裏也就漸漸平靜了,慢慢把這件事淡忘了。至於那隻熊掌給了王秘書,他認為隻不過盡了同學之誼,不曾想到還有什麼回報,更沒有去想它還會怎樣鑽天拱地、生福生禍,以及與自己有什麼關係。他斷然沒有想到一隻熊掌能成什麼大事,有多大造化。
這一年苞穀長勢倒還好,可奇怪的是特別招野物,不是野豬來拱、就是猴子來掰,這是往年沒有的事情,周圍人家地裏也不這樣。張有才心底本來有愧,他隻是吆喝吆喝,不曾打傷它們。有幾次熊瞎子來光顧,糟蹋了一大片,他一聲都沒吭,默默承受了罪有應得的報複。他甚至心裏還有幾分高興,以為隻有這樣,他和它們才能和解,從此可以問心無愧地過自己的小日子。去年陳家過喜事,新房裏鑽進一隻大老虎,全村人都喊奇怪,可他心裏有數。他相信這是報應,報應過後也就沒事了。
他萬萬沒想到,這隻熊掌並沒有止人口福而消災了事,也沒有等價交換而心滿意足。它激發的欲望和野性已不經意間進入了更多的行為範疇,因而作孽不止。而這些罪孽又不無原因地糾纏這位善良的獵人,使他贖之不盡、躲避不及。
冥冥之中的木魚依舊敲著,懸在樂池上的那隻指揮棒也繞來繞去,無非在反複強調人生命運的一個基本主題。此刻,一排低沉的長號終於開始嗚咽起來。
收罷苞穀,種下麥子,張有才的小日子總算熬過了第二年。一天下午,張有才在地裏勞作,聽見山下公路上汽車嘀嘀叫,就莫名其妙地心蹦亂跳。過了一陣,果然有人在喊他。他從苞穀地裏鑽出來一看,一下子楞住了,眼前這人又像是王秘書,又不像去年的王秘書。他身體發福了許多,原來那張三角臉已經誇張成圓球形了,還剪了老板頭,夾著公文包、腰裏掛著“嗑機”和大哥大。張有才囁囁懦懦地問:
“是王秘書?……”
“這是我們王鄉長,於萬忙之中親自來找你。”冒出的是嬌嘀嘀尖溜溜女人
的聲音,她把鄉長兩個字提高了三個8度。
“鄉長?”張有才這才看清楚王舊白屁股後頭還跟著一個姑娘,披一頭黃發,像一隻金絲猴。其實就是鄉政府的那個機要員,現在是王鄉長的貼身女秘書。不管他怎麼變成了鄉長,也不管她是誰,他隻問:
“又有什麼事啊?”
王鄉長向他招了招手。
張有才一看,立刻兩眼發直、雙腿發抖,一邊往後退一邊連連擺手說:
“不,不不,我再也不能……”
王鄉長先是一楞,然後就笑著搖了搖頭,突然把臉一變,那圓球形的臉又繃成了三角形,他走過來拉著張有才坐在田坎上,親言細語地說:
“老張啊,你們還沒有窮夠嗎?連提留款都交不齊,能年年打欠條嗎?”說著他盯了張有才一眼,又說:“你看別的地方都一個二個先富起來了,可我們鄉裏還是這麼個老樣子,窮得扣了屁眼舔指頭,我這個當鄉長的能不急嗎?為了讓大家富起來,我們熬了幾個通宵,經過反複調查研究,總算把我們鄉的發展戰略確定下來了!什麼戰略呢,那就是發展旅遊。怎麼發展呢?就得招商引資,招商引資,你懂嗎?”
“不懂。”張有才連連搖頭。金絲猴在旁邊抿嘴一笑。
王鄉長耐心地說:“招商引資,就是要請有錢的大老板來出錢搞開發、上項目,比如旅遊景點啦、賓館啦,這樣就可以帶動我們大家都富起來。我就是專門分管這門事的。”
說到這裏,他心裏不免有些得意,自己畢竟是搞文字工作多年,隻用簡單幾句話,就把文件報紙上連篇累牘、各級會議上議論不休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講得如此深入淺出,通俗易懂,這才叫水平!這時他也不嫌聽眾隻有一個,而且像一頭猩猩、抓耳撓腮的,竟不自覺地用作大報告的口氣講起來:
“可是——同誌們啊,大老板不是隨便請得來的。這次是省旅遊廳的黃廳長、就是我們區裏原來的黃書記,特地為我們拉了一條線。黃廳長介紹說,這老板
資金雄厚得很,但是光靠錢是請不來的,得稀世珍品,最好還是——那東西。”
王鄉長慢慢伸出了手掌。
張有才連連後退。我的媽呀,繞這麼大的彎子,說得天花亂墜,落下下腳來還是這東西。他爬起來就跑,卻跌了一跤。
王鄉長把他拉住了。他不得不坐下來,可心裏還是想強脫。他怎麼也弄不明白,一個鄉的發展戰略,那麼大的事情,怎麼會這樣七扯八拉的,扯來扯去又跟熊掌扯到一起?
王鄉長見他硬是不開竅,有點不耐煩了。那“金絲猴”連忙遞上一路幫他端著的玻璃瓶茶杯。當時縣鄉領導出門,一般都由秘書把提包拎著,把茶杯端著。他們兩個背地裏亂搞叮當,公開場合還是按正規唱戲。王鄉長接過茶杯擰開蓋子,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調節一下情緒,又開導說:
“你莫小看那熊掌喔,咳,不是黃廳長點撥,我原來也不曉得這東西會這麼靈通。黃廳長說,現在的富豪們,什麼人生燕窩都吃遍了,回過頭來還是土生土長的好,比如烏龜王八啊、牛鞭驢鞭、狗鞭羊鞭……”說到這裏,他瞥了“金絲猴”一眼。
她早已笑紅了臉,抬頭瞪了他一眼,又低頭笑。王鄉長忍了忍,接著說:
“特別是我們神農架的、原始森林的、野生的、活割的熊掌,屬於特等山珍,據說裏頭包含幾百種營養素啊,吃了既壯陽又延壽,人家簡直是如獲至寶。而且,又不招眼,屬於土特產,算不上行賄。所以,事關大局、事關命運,無論如何,你得再辛苦一趟,為我們割一隻。”說罷拍拍他的肩。
張有才還是想強,鼓起勇氣問:“你們什麼路不好走、什麼主意不好打,怎麼偏偏要搞這種戰略呢?”
這下倒把王鄉長難住了,他不作答,站起來說:“這是集體研究決定的,要是有別的辦法,我也不會輕易來找你,我代表鄉政府求你,代表全鄉四萬人民求你,我給你下跪,好嗎?”說罷他彎彎腰,好象要真的下跪。
張有才急忙去扶,被他一把推開。
這猩猩終於垂下了頭。如果真像鄉長說的,今後全鄉人民能不能富起來、就全靠這熊掌了,而這事又惟獨自己能幹,那就沒得退路了。不能光可憐熊瞎子了,也得可憐可憐鄉親們。再說,他活了大半輩子,還沒有那位幹部跟他講這麼多話。如今鄉長這樣把自己當人,還要代表四萬人給自己下跪,自己能不象個人樣嗎?盡管他心裏還是想不明理、又極不情願,但也不敢再斷然拒絕。他想說說自己的難處,怎麼說呢,說自己的心理和身體都難於承受,已經幹不了這樣殘忍的事,可他說不好,又怕這理由他們當幹部的不相信。支吾了半天,他才說:
“我、我怕,幹不了……”
王鄉長耐心地聽他吞吞吐吐,又站起來仔細思考他吐出的意思,然後點燃一支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噴著煙,在田坎上走過來、走過去,儼然像一位將軍在作重大戰略決策似的。徘徊片刻,他又和金絲猴低聲商量了一陣,才過來對張有才說:
“這樣吧,我們實在不知道那熊掌究竟是怎麼割的,要你把秘密說出來也是不可能的,還是非得你親自走一趟。當然,你年紀大了,萬一有個閃失,我也不好交代。今晚我派兩個基幹民兵上來,一人一支步槍,跟你一起去,負責保護你。”
張有才還想申說,那“金絲猴”卻跳過來搶白道:
“哎喲,還羅嗦什麼,這是政治任務,不要講價錢了!”說罷挽起王鄉長的胳膊就拖他走。王鄉長走了幾步,又回頭喊:
“老張啊,全鄉人民都指望你喲!”
(四)
張有才一屁股跌坐在田坎上,六神無主、呆若木雞。
直到傍晚,老婆派一個娃子來喊他吃飯,張有才才扛起鋤頭,聾頭聾腦地回到家裏。老婆見他癡癡呆呆的,端著一碗高粱麵飯吃不下去,問他什麼事。張有才就把今日王鄉長的話學說了一遍。那婆娘聽了噗嗤一笑,覺得這些當幹部的也太可笑了,比自己家裏這窩小老鼠還黃昏,比偏屋裏那群雞婆子還操蛋。堂堂鄉政府,怎麼還要跟人家進貢、跟富人磕頭呢?全鄉幾千戶人家的大事,怎麼就靠我們這頭猩腥啦?怎麼就靠一隻熊爪子啦?
“放他媽的娘兒母子的豬狗屁……”她把鄉幹部大大嘲罵了一通,笑得上氣接不到下氣,又暈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