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你一改聒噪的作風,隻說了句:“可我管不住我自己啊!”
我從沒跟你提起袁珺是怎麼向我描述她的導演之夢的。她一家子都供職於電影廠,她說如果自己做導演就可以享受到很多便利條件。“何況導演是很風光的職業呢,尤其是女導演。以後我就可以盡情挑選最帥氣的新人男演員,挽著他們走在戛納的紅毯上。”
她的藍圖裏沒有我,何況,電影於她,也許隻是攫取光彩與榮耀的工具吧。可是楚昂笛,你不一樣,你是掙紮在電影海洋裏的溺水之人啊!
所以我宅在家裏幫你修D7的那幾日,我選擇無視了袁珺對我的召喚。當我終於拿起手機,看到上麵已經有39個未接來電時,心裏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
和你奔波在大街小巷,成為我那個暑假最豐盛的記憶。去貧民窟取景,我們被小心翼翼的居民放狼狗追,被樓上罵罵咧咧的更年期婦女用洗腳水潑了個透心涼,我忍著垃圾堆撲麵而來的蒼蠅和不懷好意的流浪貓,隻為了讓你把這狼狽的景象拍得入木三分。
好幾次,大汗淋漓的我們坐在街頭,喝著一塊錢的冰汽水休息。你用手給我扇風,語氣很愧疚:“哎,我怎麼就連累了你。”
喉頭動了動,我大口喝著汽水,突然覺得空氣裏有些微妙的異樣。一抬眼,炫目的夏日陽光裏,我看到街對麵的袁珺,她捧著自己器宇軒昂的5D2,滿臉玩味地看著給我扇風的你。
06.少女楚昂笛的奇幻拍攝
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殫精竭慮的日夜,成片終於如期上傳到了省賽指點的網盤。為了保證文件傳輸速度,我們冒著被老師抓的風險去了學校附近的網吧。
點“確認”時,你按在鼠標左鍵的食指分明在顫抖。當“上傳成功,感謝你的參與!”的提示框跳出來,你終於長舒了口氣,衝我投來一個複雜的眼神。
你這樣情商智商雙低的人,居然流露出如此眼神,真讓我有些意外呢。那個眼神裏,除了大功告成的欣慰、百折不撓後的釋然、對我兩肋插刀的感激,還有什麼呢?
在我的潛意識裏,你這樣胖乎乎又不漂亮的女生根本不會與我產生戰友情之外的感情因素。
現在想來,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大傻瓜啊。
出了網吧,我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連下午的課都翹掉了。史無前例的翹課十分刺激。買了兩瓶水蜜桃味的果酒,我們跑到江邊並肩坐下,故作風雅。
我們很不中用,果酒都能上頭。微醺的我們開始肆無忌憚地YY獲獎後的盛況。
“省級大獎必然轟動全校,到時候校長會對你進行全校表彰的吧!”我說。
“不止呢,起碼都市報會派記者來專題采訪!”
“哼哼,市電視台教育頻道會請你上節目!”
“標題就叫《貧民窟的少女導演》!”
“So out!應該叫《少女楚昂笛的奇幻拍攝》!”
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恬不知恥,十分鍾後的你已嚷嚷著給自己的個人工作室取名了。
我附和道:“就叫CAD工作室吧!正好是你名字的縮寫耶!”
“對對對,”你連連擊掌,“英文名就是CAD STUDIO,方便我們走向國際!”
“好!第一家旗艦店就要開在沿江一號的國際廣場!”
“為CAD STUDIO首家旗艦店幹杯!”
江風中,酒瓶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水蜜桃的味道卷著江水的氣息撲麵而來。
你在酒精和未來盛況的催促下一頭栽倒在我身旁,不多時就發出均勻的呼吸。
我看看你,又看看滾滾江水,克製了要流下來的眼淚。
要怎麼開口呢,其實上傳作品的截止日,袁珺有來找過我。她板著冷冷的臉說著幸災樂禍的話:“看在你們這麼努力的份上,真是不忍心告訴你一個小小的真相呢。”
“這個比賽其實就和你們當初那個抽獎一樣,早就內定好了的。當然,我也是家裏找了關係之後才知道的哦。”
我看著她的嘴巴一張一翕,仿佛每個字都聽不明白。
“不忍心看你們焦急地等消息,不如提前告訴你吧。”
07.她越是笑得燦爛,我覺得她心裏越是難過
我當然不會把袁珺的話告訴你。等待結果的日子裏,我們不像暑假那樣頻繁見麵。可每天早自習,我都會收到一條來自你的短信:
“新的一天開始啦!離結果又接近一天了呢!”
那麼豐盛的希望和憧憬,從字裏行間肆意湧出,幾乎讓我握著手機的手微顫起來。這樣滿腹豪情的你讓我見所未見,我怎能將殘酷的真相無情揭開?
萬一袁珺的話隻是嚇唬我呢?雖然她家有人脈,也不見得就能一手遮天。
這麼想,我也欣然期待著比賽結果。
結果揭曉那天,我每隔三分鍾就如饑似渴地掏出手機刷新通知網頁,以至於每節課上,都會被老師問候是否犯了多動症。
中午,你破天荒地從二中跑來省實驗找我吃飯,居然已練出一副超然世外的不俗姿態。胖乎乎的手往我肩上瀟灑一搭,故作深沉地來了句:“重在參與嘛,何必在意結果!”
噗,你就差長出一米白胡須,眯眼捋須歎一聲:“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嘛……”
當時的你一副“中了五百萬”的表情,豪邁萬千地把我拉到香芋仙說要請客。
我也很不客氣地點下18塊一碗的芋圓一號,你皺了下眉。
當我們麵對麵坐在淺黃色的板凳上吃芋圓,我的手機終於不負眾望刷出了獲獎名單的網頁。
那一刻,你激動得勺子都掉在地上,一把搶過我的手機,眼睛裏噴出的火苗幾乎要把玻璃屏幕烤化。
來回看了無數次,刷新了無數次,幾乎要把手機肢解都沒能在網頁上看到“楚昂笛”三個字。
你眼裏有瞬間黯淡的光,旋即整個腦袋都埋進了那碗芋圓一號,旁邊的客人被嚇得以為你被我傷了心要把自己溺死在芋圓裏,紛紛對我投來鄙夷的目光。
我一言不發地垂下頭。
我能說什麼呢,那些看客是否知道,我的失望,怎麼會亞於你楚昂笛呢。
記得當時從“香芋仙”出來,我執意要送你回學校,你也很倔強地非不讓我送。
“你以為我會尋死覓活嗎?太小看我了吧。”她說著就走過斑馬線,到了馬路對麵還轉頭衝我吐舌頭。
可她越是笑得燦爛,我覺得她心裏越是難過……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翻出電腦裏備份的片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說真的,我這樣的門外漢都被楚昂笛的作品震撼了,那些評委為什麼就不被感動呢?
難道袁珺的後門和關係真的比一部由純真的心和奮進的汗水打造的作品更能打動人心嗎?
十七歲的我,羞於承認自己在這個問題麵前,啞口無言了。
然後,我自作主張把你的片子上傳到了視頻網。好像是賭氣一樣,讓所謂的省級比賽一邊玩兒去吧,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楚昂笛的片子就真的這麼平庸,就真的一無是處!
食指按下鼠標左鍵,仿佛是昨日重現,隻不過點擊“確認上傳”的人換成了我。
電腦屏幕閃著幽幽的光,我定定地看著“上傳中”的進度條。若是我當時能預料到日後的變故種種,一定會停止自己此時此刻的舉動。
08.你第一次主動握住了我的手
那之後你過了一段及其頹廢的日子……怎麼說呢,當時的你簡直就像是一隻被人盜去了十月懷胎生下的崽子的雌鳥。
我雖不能天天看到你,也能從你糾結的QQ簽名中讀出你的沮喪。克製著沒有將那個視頻連接發給你,因為我希望累積到一定的點擊率之後再給你看,讓你能高興起來。
隻是事情的發展超出我的預料。周末我習慣性上網站看你的點擊率,卻意外地發現你的作品被放在了首頁!後來的事就不言而喻了,微博上,各大小視頻網站上的,《記錄》像一陣旋風席卷而來。
等到我接到都市報記者的電話,小心翼翼地和對方周旋,告訴她我並不是作者的時候,才意識到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我的控製。
作為省微電影大賽的落選作品,《記錄》在網上的點擊率一路飆升,網友開始一邊倒地為《記錄》點讚。
“高中生就能拍出這麼有深度的片子,佩服!!!”
“省賽評委都是吃什麼的,選那種小白愛情片是鬧哪樣?”
“《記錄》明顯地甩了省賽那片子一條街好不好!!”
……
一條又一條網友留言和點評在屏幕上滾動,你耐心地看完了全部,驚愕地轉頭問我,“鍾燁,你是不是請了水軍?!”
我笑得潰不成軍:“請水軍是很貴的!”
一路以來都麵臨各種失敗的你,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這個熱烈的局麵。當都市報的記者聯係你要做麵對麵專訪時,你甚至矯枉過正,畫了一個無比拙劣的濃妝。
當時我接到你的電話,趕到你和記者約定的星巴克,稀稀拉拉的幾個人裏,我竟沒能一眼認出你來。小麥色的皮膚被刷上厚厚的玫瑰色腮紅,粉嫩的唇彩恨不得要和整張臉打一架。你十分自信地對我笑出八顆牙齒,三層假睫毛岌岌可危地打著顫。
你知道我當時為了不當場爆笑差點把自己憋死嗎?
好在報道裏的照片是黑白的,你的濃墨重彩並沒有彰顯出來,胖胖的臉反而有點嬌羞有點萌。
這篇報道給你冠上了一頂“新現實主義少女導演”的帽子,加大加粗的幾個黑體字真是觸目驚心。一時間,你成了全市小有名氣的中學生。
沒想到,我們當初在江邊喝酒吹牛的話竟然成了真。省電視台的教育頻道真的請你去做節目嘉賓。
你要我陪你一起去,坐在嘉賓休息室的沙發上,你第一次主動握住了我的手。我一驚,感動你的顫抖從手上源源不斷地傳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