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鬼小倩及其愛情故事之流變(1 / 3)

藝術天地

作者:柯倩婷

今年兩部《倩女幽魂》先後上映:吳思遠斥巨資修複的《倩女幽魂》(1987年徐克監製、程小東導演)四月登場,葉偉信執導的新《倩女幽魂》緊隨其後。一部是經典的鬼怪恐怖片,另一部是新鮮出爐的東方魔幻大片,視覺震撼自不待言,愛情故事也浪漫感人。但我心裏始終疑惑,小倩到最後為什麼要消失呢?相比起來,蒲鬆齡讓女鬼小倩因著人類生活的熏陶而成為人,與寧采臣結婚生子,難道不是更美好的憧憬?

現代的浪漫愛情故事自有其套路,結局必在情濃時戛然而止。李翰祥1960年導演的《倩女幽魂》就隻截取了蒲氏《聶小倩》的前半部分,濃墨重彩描畫書生與女鬼的愛情。到了徐克和程小東的87版,才子佳人的故事變成了落魄書生與性感女鬼的浪漫邂逅,張國榮與王祖賢演繹了人鬼愛情之絕唱,成為攝人心魄的現代愛情經典,進而帶動鬼怪魔幻片這一電影文類的繁盛。如今回看87版,“浪漫”依然是它的名片,浪漫愛情與浪漫美學配合得天衣無縫,創造出一種我稱之為“恐怖片的浪漫愛”的故事程式,它能有效地激發觀眾的想象,並安頓其焦慮,從而確保觀影之愉悅。

女鬼的意象:情欲化身、威脅力與受害者

蒲鬆齡以三千言寫就《聶小倩》,三言兩語描畫出一個豔麗妖嬈的女鬼形象。她“肌映流霞,足翹細筍”,肌膚白裏透紅,翹翹的小腳像嫩嫩的小筍,十足中國式的戀物癖。比起傳統的深閨小姐,女鬼才會情欲表達更主動,這才是故事的核心特質,足以推動“守身如玉”的寧采臣突破男女大防,化解情與理的衝突。然而,女鬼的主動,暗含了某種威脅,她誘惑男人,破壞倫常,讓寧母和世人恐懼。蒲鬆齡解決這一衝突的策略是讓鬼變成人。人與鬼兩種不同生命形態可以互變,這種幻化的觀念對中國人並不陌生,從《山海經》到《搜神記》都這麼自如地描述人鬼之間的交往與互變。但現代科技的祛魅化過程相當徹底,女鬼化人的故事因而在當代銀幕絕跡了,蒲鬆齡的想象反而顯得彌足珍貴。

蒲鬆齡筆下的女鬼仿佛鄰家女,並無複雜怪異的個性,但對電影再現依然是極大的挑戰。有血有肉的俗人,如何能演繹出絕世豔鬼之淒美?李翰祥第一次用了“倩女幽魂”這一名字,女鬼是一位典雅端麗的大家閨秀,詩詞歌賦、琴棋詩畫樣樣精通,她以才華打動了滿腹經綸又憂國憂民書生。女鬼的情欲表達也很含蓄,透過一場故意的“惹火燒身”,委婉曲折地表達兩人的情欲。這場豔遇恍如大夢一場,醒來發覺惡魔已經被劍客除去,生活依舊回複太平。

87版的《倩女幽魂》由王祖賢飾演小倩,她一改小倩的典雅含蓄形象,以性感飄逸的形象出場,她一身雪白輕紗,迷離眼神,性感紅唇,帶著腳鈴的赤足,皆展示萬種風情。寧采臣由那時尚未成為大明星的張國榮演出,眼神清澈透亮,演技還帶著些許青澀。成熟的、主動的女鬼,必然要配一位懵懂少年,她的作用就是讓少年發現自身的情欲,進而發現另一個自我。於是,那個傻乎乎地跌入凶險世界的男孩,開始了他的情欲冒險之旅。

王祖賢四處勾引男人,甚至殺死了武藝高強的夏侯劍客,這個細節強化了女鬼的威脅。但是,寧采臣的出現,讓她生出了要保護這個柔弱善良的書生的欲望,她不再嗜殺男人。這時,樹妖姥姥現身了,她以殘酷的鞭打教訓小倩,懲罰她自作主張,私藏男人。這也暗示了另一條線索的展開,小倩是受害者,她不僅受製於姥姥,還遭到同門姐妹的嫉妒,被黑山老妖霸占,重重的壓迫使得小倩的受害者角色得到強化,她需要被拯救。由此,女鬼小倩的形象在當代銀幕定型了,她要展示主動的、僭越的情欲,又表征著對秩序的威脅,因而最終是等待拯救的弱者與受害者。

葉偉信執導的2011版的《倩女幽魂》被批沒有創意,正在於它未能逆轉87版的故事框架。雖然女鬼變成了女妖,由劉亦菲演出更清純,但她依然是主動出擊,去勾引男人,女鬼小倩依然代表主動的情欲、暗含的威脅和實質上的受害者。據這部電影的策劃介紹,導演原本是計劃讓小倩“失憶”,以為自己是人,忘記以前曾勾引過男人,這樣,她的愛情發生得更自然、更純真。但這一設想被拋棄了,顯然,構成一部恐怖片的關鍵因素,是女鬼這一威脅物所激起的驚怖,以及隨之而來的消除威脅所帶來的觀影愉悅。

由於女鬼小倩具有主動與被動的雙重特質,87版更給“書生與劍客拯救女鬼”的故事增加了一個“前傳”,羸弱的書生跌跌撞撞來到蘭若寺,渾然不知寺廟裏的險惡。這時,女鬼成為了他的保護者,為他驅逐毒蛇、惡狼和鬼魅。寧采臣剛入住蘭若寺,她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第二天晚上,當寧采臣提著燈籠,失魂落魄又強作鎮定地闖過野狼出沒的森林回來時,小倩已經為他趕走野狼,在樹上悠然地看著他。在“房間藏人”一幕,她以非凡的機智讓寧采臣躲過樹妖姥姥的搜查。

主動的、有力量的、敢於凝視的女性形象,惟有附身在女鬼身上,才得以如此淋漓盡致的描畫。關於女性凝視,英國學者琳達·威廉斯在分析恐怖電影與女性關係的文章《當女性凝視時》(“When the Woman Looks”)中修正了勞拉·穆爾維的觀點,認為恐怖電影中的女性也能凝視,她們常常最先了解到惡魔的心思,而且她的命運也經常與凶手綁在一起。小倩的凝視,首先因為她被樹魔控製,必須為她“盯梢”男人,善良女鬼被惡魔要挾,暫時變得凶殘和主動,卻並不違逆女性被動的本質;其次,觀看也是一種欲望行為,其作用是喚起少不更事的書生的愛欲。

如果主動/被動的角色分配保持不變,這個故事最終會以聶小倩解救寧采臣,雙雙逃離蘭若寺而告終。但這樣的模式顯然不符合主流敘事,會讓一大半的觀眾失望,因為在浪漫的邂逅戲碼之後,觀眾期待看到男性更主動的形象。張國榮飾演的寧采臣,之所以能夠贏得無數粉絲,除了他會說話的眼睛和純真的笑容,更在於他展示了一個男人的成長曆程。他在蘭若寺的危情三日,從一個童蒙未開的青澀男子變成一個成熟的、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他從一個涉世未深的收賬書生變成一個闖蕩過衙門、地府、鬼界的成熟男子。最後他與燕赤霞策馬離開,雖然是前路迷茫,但導演以天邊一抹彩虹伴行,而印著“倩女幽魂”的簾幕被火焰吞噬,象征著舊情已卻,新的人生由此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