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拾恨恨地瞪著東方煜,他吊兒郎當地笑了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她以為他隻是不著調,卻不知他這麼卑鄙。
東方煜真的當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終日在房中烹茶畫畫,好不悠閑。
國家安逸太久,叛軍途經之地,幾乎全是望風而降。玄宗命李輕侯率軍出征,駐守潼關。
李輕侯走了已有月餘,消息全無。李夏拾擔憂前線戰事,不知不覺竟走到東方煜房前。
她猶豫了許久,舉在半空中的手始終無法敲在門上。隻聽嘎吱一聲,門開了,她抬著手傻站著的模樣就這麼被東方煜撞了個正著。
“小拾兒,你想通了?願意和我回萬花穀了?”東方煜一下子來了精神,笑嘻嘻地問道。
“我隻是來問你,可知將軍的近況。”李夏拾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到了現在她還是不相信東方煜能預知未來,可是太久沒有李輕侯的消息,讓她隻能病急亂投醫,來他這裏碰碰運氣。
東方煜臉色一沉,歎了口氣,笑道:“果然又是為他。”
“東方煜……”李夏拾咬著下唇,低聲道,“求求你。”
她低聲下氣的姿態讓東方煜的眼裏閃爍過一絲刺痛,東方煜苦笑道:“你不是說過不會求我的嗎?”沒等李夏拾說話,他別開了臉,“六月,李輕侯便會接到朝中聖旨,命他出關收複陝洛一帶。”
“之後呢?”她急道。
“李輕侯出關便遇上了埋伏,二十萬唐兵,活著逃出潼關的,不足八千。”
李夏拾的心倏地一沉,仿佛墜入了無底的深淵。她知道她應該斥責他妖言惑眾,可東方煜神情肅穆,不像是在開玩笑。她張了張嘴巴,隻來得及把差點奪眶而出的淚拚命忍回肚子裏。
李夏拾捏緊了拳頭,扭頭就走,卻被東方煜一把拉了回來。
“你要去哪裏?”
“我去救他!”
東方煜怒極反笑:“就憑你?你可知什麼是曆史?曆史就是你必須參與,卻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東西!”
“那你呢!你明明什麼都知道,為什麼什麼都不做?!”
東方煜嘲弄地說道:“曆史的發展如何與我何幹?他是生是死又與我何幹?他想守護的是大唐王朝,我想守護的,卻隻是你一人而已。”
李夏拾一怔,東方煜沉沉地看著她,眼底仿佛藏滿了整個浩瀚的蒼穹,那裏麵的深情,她看不懂。
“東方煜,為什麼一定是我?”
“因為我喜歡你啊。”東方煜頓了一下,整個人都溫柔了起來,“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喜歡你了。”
他的表白深情款款,卻隻讓她覺得萬分沉重。她閉上眼睛,像是在與過去做決斷。
“我和你走。隻要你肯救他。”
4
李夏拾隨東方煜日夜兼程,來到萬花穀時,正是鶯飛草長的季節。穀中繁花似錦,流水潺潺,是這亂世中最後一處世外桃源。
穀中有一棵三生樹,生長經年,枝繁葉茂。東方煜回來之後最愛做的,便是帶她來樹下靜坐,和她說些亂七八糟的笑話。
東方煜不知從哪弄來兩串糖葫蘆,一串塞給她,一串自己高舉著吃了起來。他斜倚在樹幹上,兩條長腿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半空中晃蕩。
“你看,這天色多好,沒有廢氣沒有霧霾。你是不知道我的家鄉啊,不戴口罩不能出門。你知道口罩嗎?就是你們這裏的麵紗。”
李夏拾並不搭話,任由他繼續說了下去:“你玩過遊戲嗎?我和你說啊,我們家鄉的遊戲和你們這裏的可不一樣。我們玩的遊戲呢,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盒子,裏麵有許許多多的人,我一點一點地幫助他們,慢慢地他們就會成為驚世的大俠。對了,我在遊戲裏遇見過一個姑娘,她給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讓我去幫她買兩串糖葫蘆,她要把糖葫蘆帶給她的心上人,讓他也一起嚐嚐。”
李夏拾的臉色微動,卻還是盯著手中的糖葫蘆沉默不語。她想起以前她可饞這酸酸甜甜的東西了,但她穿著軍服巡街,根本抽不開身。她隻好拜托路人替她買了兩串,一串自己偷偷吃了,另一串用手帕包好,留給李輕侯。
現在李輕侯生死難料,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時光流逝,什麼都做不了。
那串糖葫蘆,李夏拾沒吃,隨手扔在了草叢裏。待他們第二日再到這裏,糖葫蘆已被升起的太陽融化成黏糊糊的紅糖水,山楂大概是被蟲子咬過,露出坑坑窪窪的青黃色果肉。
許是李夏拾整日端著的臉色終於讓東方煜有了壓力,他說若要幫李輕侯解圍,得造一個機關偶人。
東方煜在製作偶人這方麵竟也是個中好手,認真起來的他會微微蹙著眉頭,薄唇緊緊地抿成一條縫,一改往日的不著邊際,仿佛換了一個人。
李夏拾知道他為了造偶人已經好幾日沒有合眼,心中難免過意不去,便去後廚為他熬了些綠豆湯祛暑。
東方煜看見綠豆湯頓時紅光滿麵,一口氣喝了個精光,誇張地說道:“我的小宇宙又燃燒起來了!”
李夏拾聽不懂他莫名其妙的話,但東方煜倒真的像是神明附體一般,手腳更加麻利了。
到日落西山時,那偶人已經造好了大半。東方煜在往裏麵塞了一大堆銅線和黑盒子之後,才長吐了一口氣。
他端起空碗去廚房,看樣子是打算去洗碗。李夏拾大叫一聲不好,追著他的腳步來到後廚,壓根來不及阻止他看到眼前的一片狼藉。她難堪地低下頭,剛才煮綠豆湯的時候笨手笨腳,不是摔爛了碗就是打碎了糖罐,連柴火都快要把房頂燒著了。可她光顧著看東方煜敲打偶人,居然忘了收拾。
“小拾兒,你的破壞力真出乎我的意料。”東方煜憋著笑說道。
“我隻是沒來得及……”李夏拾紅了臉,“你出去,我馬上就能收拾好。”
東方煜笑著搖搖頭:“為你收拾爛攤子,我甘之如飴。”
李夏拾自然不好意思幹站著,硬著頭皮和他一起打掃起廚房的衛生。
這一刻愜意得有幾分奇妙,穀外的戰事好像和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了,他們在這平靜的山穀裏日複一日地生活著,平淡無奇,毫無波瀾,竟像吃了裹著鮮美糖衣的毒藥一樣,讓人一嚐就甘願睡去,不願再蘇醒。
灶中的柴火還在刺刺地跳動著,李夏拾手忙腳亂地熄滅了火,不小心碰到了倒插在灶中的燒火棍,濺出來的火星朝她飛撲而來。東方煜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用寬厚的背為她擋下了所有的危險。燒火棍掉在了他的腳上,鞋子上頓時冒起了煙。
東方煜輕呼一聲,李夏拾慌忙鬆開了他的胳膊。見他麵露疼色,胳膊微微地顫抖,她這才想起上次他在半空中接住她時右手受了傷,恐怕還沒有完全好。
李夏拾連忙滅了火,脫下了他的鞋襪,腳背上被燙紅了好大一片。她內疚不已,找來燙傷藥為他上藥。東方煜大聲吸氣,疼得打起了哆嗦。李夏拾趕緊幫他輕輕吹了吹,抬眼時卻看到他眼底的揶揄和狡黠。
又被騙了。李夏拾板著臉下了重手,果然東方煜疼得噝了一聲。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不顧她的掙紮,將她的手完完全全地包裹在掌心裏。
“夏拾,相信我,你這一生都會平安快樂。”
從掌心裏傳來的溫度順著無名指上細小的血管一直傳到了心裏,他的深情讓她像是受了蠱惑一般,忘了掙開他的手。
5
東方煜腳上的燙傷沒什麼大礙,胳膊的傷卻是真的複發了。他厚著臉皮要求李夏拾照料他的起居,李夏拾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畢竟,他是因她而傷。
東方煜樂得不用再趕製偶人,散漫的性子又故態複萌,非要拉著李夏拾看他畫畫。
畫畫中的東方煜十分沉醉,連頭也不抬。李夏拾悄然走到他身邊時,他正畫完最後一筆。
畫中的女子是她的模樣,騎在馬上,一襲火紅的戰衣。她正在狹窄的山道間策馬馳騁,頭上是漫天的箭雨,腳下是橫七豎八的士兵的屍體。她微微昂著頭,任風吹拂她不施粉黛的清秀臉龐,堅定而慷慨地奔向深淵。
這畫中的慘烈決絕栩栩如生,讓李夏拾不敢再看第二眼。畫中的女子和她長得一模一樣,讓她不由得迷惘起來。
東方煜又提筆,似乎想在她身上添上一支羽箭,可是他隻畫了一筆手便顫抖起來,幹脆胡亂地將多添上的那一筆塗去。墨跡在畫紙上暈染開來,烏黑一片,成了這幅畫的敗筆。
“這是……潼關?”
東方煜低低地嗯了一聲。
“這是我?”
東方煜的臉色更沉了,半晌才笑起來:“你瞧,我一心想著你,畫出來的人也和你一樣……”
“可我若是在潼關就好了……”李夏拾喃喃道。她若是在潼關,便可以和李輕侯並肩作戰,守衛大唐的壯麗河山,“即便是死,我也不怕。”
“不,你不會死。”東方煜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讓你死。”
李夏拾的心一顫,他使盡渾身解數也要將她留在身邊的手段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就變成像是小孩子在拙劣地使著性子。這世上沒有人像他一樣關心愛護她,哪怕她的心是鐵打的,也早就被他軟化了。
他忽然捏住她的下巴,將她拉近。李夏拾瞪著他登時放大的臉,遲鈍地感覺到了從唇齒間傳來的溫度。
東方煜無奈地說道:“大小姐,閉眼行嗎?”
他的唇像春天的飛絮,像夏天的清泉,像秋天的斜陽,像冬天的飄雪。所有的珍惜都化成了淺淺的一吻,小心翼翼得猶如遲來了幾生幾世。
李夏拾一把推開東方煜,捂著紅透了的臉怒道:“東方煜!我沒同意你親我!”
“小拾兒,怎麼辦?”東方煜的表情落寞起來,“我舍不得走了。”
“走?你要走去哪兒?”
東方煜笑得有幾分哀傷:“當然是去救你的李輕侯了。”
五月的天,像孩兒的麵,方才還晴空萬裏的窗外,霎時閃過一聲雷鳴。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戳破了這鏡花水月一般的夢境。
李夏拾忍不住難過了起來,若這安穩平淡是真的該有多好,他們永遠聞不見硝煙的味道,穀外歌舞升平,沒人會因為戰爭送命。
說不定她會找個理由,永遠留在這裏,用她餘生的時間去試著愛上東方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