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尾聲(3 / 3)

飄走又飄回的仿佛隻有我,我很希望像老熟人一樣認出某一朵花,某一棵樹,某一片瓦,某一條青石板小路……

我在這裏能找到什麼呢?

多少年了,我不想再看到老城,我知道我去的是一個沒有曆史的地方,因為那是一個沒有童年痕跡的地方,也就是說,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在曆史中。到這個時刻,你才知道曆史如此冰冷。

但是,世界上有些地方會讓你在到達和離開時有種被神奇放大的感覺,賽斯·諾特博姆如是說。我到達和離開巴黎是如此;我到達和離開吳哥窟是如此;我到達和離開好望角時是如此,我到達和離開埃及時也是如此——但被放的最大的還是故鄉。因為,有時候,對一個人來說,沒有什麼比她的根、她的家鄉更重要,你相信你會在那個地方找到其他任何地方永遠都找不到的東西。

在強烈太陽的照射下,我執著的繼續向前走去。到處都是斷壁殘垣,腳旁汙水橫流,我一邊走一邊遲疑著,這不是嵌在我腦海裏的故鄉,我的故鄉開滿了玉簪花,那是一座多麼美麗的古城啊!

我還是往前走。拐過一段坑坑窪窪的土路,遠遠的,我看見了蠍子房,是的,那是我曾在裏麵旋轉跳躍舞蹈的蠍子房!小核桃林邊上的那幢神秘的蠍子房,盛滿了我兒時的夢想。司令部五進的大院子連同我們童年的痕跡一起已沉入水底,隻有山坡上的蠍子房還在,那是當年葛家養蠍子的房子,足足有兩、三百平米大呢。他們為什麼要專門蓋一個房子養蠍子呢?沒有人給我講述這些陳年往事了。

因為記憶,我跨越了幾十年的光陰,又站在了蠍子房前。對故鄉對童年的記憶是永恒的,站在這些破敗的廢墟前,隻是想把這一縷永恒編織進自己的生命裏。依然是快要坍塌的屋子,到處都是裂縫,大大小小的裂縫,裏麵還保留著原來的格局,在我走進去的瞬間,我很怕它會突然垮塌下來。為什麼這座房子還孤零零的留在這裏呢?它在守望什麼?

山坡下麵是我曾經的家,我家的小院裏有一株綠皮的梧桐樹,梧桐樹葉包出的粽子有一股難忘的清香。如今,那裏連地形地貌都麵目全非了。

那一江綠瑩瑩的水蕩滌了一切。

最後我去了大豐倉,今天看來,這幾幢建築也顯得高大寬闊堅實,能儲存不少糧食。靠在厚實的青磚牆上拍照,照著照著相機沒電了,而對老城遺存的尋覓也到此為止了。我找到什麼了嗎?我一直都在找尋著嵌在我腦子裏的那個古城印象,我想把這個印象從我的頭腦中舞動出來,舞出一份絢麗的景象。其實我更多的是在往日的時光裏行走,我不過是徘徊在時光的隧道裏。

消失的僅僅是古城嗎?時間也在這裏被融化並隨之永遠消失,我找到什麼了嗎?一分流水,二分塵土,如今我尋找到的,隻是曆史微不足道的塵埃,就像我們每個人一樣。

站在天主堂前,看著眼前的蘆葦蕩,卻沒有“眼底離愁數行燕”的景色。好希望真的有時光隧道,我能夠穿越,穿越到我的夢牽魂繞的鄖陽府。我第一次想到,那淹沒在水底的鄖陽府,到底埋葬了多少秘密?

沒有人知道。

如今,這中國唯一一條沒有被汙染的漢江綠水依舊向東流去,還有一部分向北流去——我的城呢?

我的目的地不僅僅是鄖陽老城。

我說:“我要去看看‘蝴蝶穀’。”幾十年來,我一直無法忘記打槍的那個無名小山窪,每當我想起小山窪的時候,我的腦子裏就冒出了“蝴蝶穀”這三個字,久而久之,我覺得那開滿玉簪花的小山窪就是“蝴蝶穀”,“蝴蝶穀”就是小山窪,那本來就是同一條山穀。

“‘蝴蝶穀’?”寇甘玲很驚訝的看著我。

她是否記起幾十年前,我也問過她知不知道“蝴蝶穀”;她是否想到這個美麗虛幻的“蝴蝶穀”,是我幾十年來一個無法泯滅的噩夢?

她定睛看著我,我也看著她,我知道,她想知道答案;看的出來,她其實早就感覺到這個“蝴蝶穀”的背後肯定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用幾十年的時間耐心地等著我自己說出這個秘密。

“走吧。”我說。

“走吧。”她說。

我們上了車,兩人都沒再說話,車內的空氣有一絲的凝滯。經過新城一家藍色調的“納蘭花藝”花店時,我說:“停一下。”

我下車走進花店,問道:“有玉簪花嗎?” 花店的店員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藍衣小姑娘,她帶點茫然的目光看著我,不太明白我在問什麼,看來花店沒有賣過玉簪花,也沒有顧客問過玉簪花。

玉簪花似乎屬於一個遙遠的年代。

我隻好把花店裏一百多朵紅玫瑰、白玫瑰、黃玫瑰全部買下,用黑絲巾包上,抱著又上了車。

藍衣小姑娘一直有點茫然的看著我的一舉一動。如今玫瑰花幾乎變成了“情人花”,她可能想不明白,一個這麼大歲數的女人為什麼會買這麼多顏色各異的玫瑰花。

寇甘玲默默地看著我的舉動,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問,這就是我們兩個之間的默契。

我們很快就開到了新城街道的盡頭,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座山崗,那座遍布著黑石頭的山崗,它一直沉甸甸的壓在我的心頭。如今黑石山半山腰裏開通了一條公路,我們用不著翻山,可以直接開到山的後麵。車窗開著,山風陣陣,夾裹著花香草香,我不眨眼的看著窗外,山的後麵,那條清冽冽的小溪是否還在“嘩嘩”的流淌?那個小山窪裏,那些石頭、那些樹木,還有那些花瓣,是否記得幾十年前的一次爆炸?

拐過山頭,往前開了沒多遠,我讓寇甘玲把車停在了路邊。我抱著玫瑰下了車,寇甘玲跟著我,走向那片小山窪。山窪的深處是“蝴蝶穀”,那裏曾有滿山遍野的玉簪花盛開,有密密麻麻的蝴蝶在飛。

還有一隻麋鹿在奔跑。

又看見這個小山窪了,由於黑石山的阻擋,大規模的城市擴張沒有侵蝕到這裏,眼前的一切跟我記憶中的那個小山窪一樣又不一樣,山、石、樹似乎都變小了,變矮了,有一種褪色的陳舊感。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恍然又置身於幾十年前,耳邊傳來了“砰”、“砰”的槍聲和轟然的爆炸聲,一波接一波在山穀中回蕩,震的我耳膜發疼。那個小女孩兒站在哪裏?還有那個人呢?他的笑臉一直清晰的擱在我的心中,擱在我的腦中。還有那一聲“素素!”那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也是最後一次。

我站住了,沒有硝煙也沒有血跡,一絲一毫都沒有,但這應該是他撲倒的地方,是他拿命保護那個小姑娘的地方。我一直把那個小姑娘和“我”分離開來,我一直覺得那個小姑娘是前世的我,不是今生的我,那個小姑娘早就化作雨燕飛走了。但在這個瞬間,她們重疊了——我蹲下去,把黑絲巾攤開,然後將那些玫瑰一朵一朵輕輕擺放在地上,粗糲的石灘地襯映著黑底色上嬌嫩鮮美的花朵,產生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我站起來,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了一會兒,我祈禱他在另一個世界裏快樂幸福,這也是我多年的祈禱。這個時候,我悔恨我幾十年來的懦弱,我為什麼不早點來?其實我早該來獻上這些花,早該來動手刺破我心中那一汪鮮紅的淤血,我說出來了,那血流出來了,或許我才可以解脫?

我不能再遲疑。

我開口了,我把那憋在心中幾十年一直害怕說出來的一句話說出來了:“是我害死了他。”

寇甘玲雖然已有預感,但仍然沒有反應過來,她下意識地說:“誰?”

“李大網。”這個名字是我的禁忌,有一段時間我甚至怕聽到“漁網”、“法網”、“天羅地網”這樣的字眼,我怕一切跟“網”有關的事情,聽到“網”這個字我就心驚肉跳,毛骨悚然。那時,我經常做同樣的噩夢:在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中被驚醒,醒來時眼前紛紛揚揚的飄落著白色的玉簪花瓣,濺上了猩紅血跡的玉簪花,無邊無垠……像要把我掩埋……伸出手來,抓不住一片花瓣,仿佛那都是鏡中花……

那一段時間,我甚至怕看見玉簪花,聞到玉簪花的花香。

“為什麼?”幾十年過去了,寇甘玲仍無法相信。

“都怪我,我沒有把那顆手榴彈扔出去。都怪我……他是為了保護我才撲向那顆手榴彈的。”我說。

“難怪李大網死後你燒的都脫相了,原來是這樣!”寇甘玲終於把幾十年前的事情聯想起來了。

可她還是不明白:“保護你?他為什麼保護你?你們……你們那時……你們怎麼會跑到這裏?”寇甘玲無法想象我和李大網之間會有什麼糾葛,會發生這麼嚴重的事件。在那個革命的年代,我和李大網,本來應該是兩條無法交叉的平行線。他是根紅苗正的工人階級,響當當的工宣隊隊員;我的父親是大地主的狗崽子,我是知識分子走資派的子女。

我該怎麼說?她的問號噎住了我,我該怎麼解釋那幾十年前文革時期的非正常事件?我多想大喊大叫,無數次我都想大喊大叫:上帝,為什麼要讓我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為什麼要讓我活下來?為什麼!

幾十年來,我都在掙紮,方明白有時死了比活著好。

我斷斷續續的說:“那時,我向往革命……我多想,跟你們一樣,加入基幹民兵……我多想,摸一摸毛主席摸過的槍,多想扛起那槍……李大網,隻有李大網,幫我實現了我的心願……他沒有嫌棄我出身不好,他帶我到這個地方來打槍,來投彈……他說這個地方沒人能聽到槍聲……都怪我,我沒有把那顆手榴彈扔的遠一點……”幾十年後說這些話,像癡人說夢。

寇甘玲和我共同經曆了那個時代,互相知根知底,那時的她和我一樣,並不明白什麼叫“革命”,卻絕對的相信“革命”就是我們最高的理想和信仰。她是我最好的傾訴對象,我幾個字、幾句話她就能聽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迅速抓住了事情的核心,她問道:“李大網,他愛……你?”她的語氣仍然是猶疑的。

“愛?”這也是我幾十年來的一個心結:李大網愛我嗎?我始終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愛上一個15歲的不諳世事情竇未開的小女孩兒?為什麼?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什麼也沒有對我說。”說到這裏,我的右手背突然痙攣了一下,熱辣辣的感覺,幾十年來,手背上似乎一直有著深深的烙印——打槍時他握過的地方。是冪冪之中李大網聽到我們的對話了嗎?如果他不愛我,他會毫不猶豫的撲向那冒著火花的手榴彈嗎?後來我一次次想過,他原本可以有其他的選擇:衝上去踢開那顆手榴彈;撿起來再扔出去;或者選擇爆炸的盲區臥倒在地。他作為一個訓練有素的民兵連長,完全知道炸點的盲區在哪裏。但為了確保我的萬無一失,他撲上去了,撲的那麼的決絕,沒有一丁點兒的猶豫……可我那時隻有15歲,如何承受這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愛?

“你呢?”寇甘玲又問道。

“我?”我那時哪裏想過這個問題?哪裏想過愛?愛李大網?我隻想打完槍就不理他了。

寇甘玲看著我,在等著我的回答。

我搖了搖頭,搖了搖頭,我沒法給出答案,我更不想冒犯一個為我而死去的人。李大網是我心中的一個痛點,稍一觸碰就會鮮血四溢。

想了想,我看著寇甘玲說:“你知道,那是‘文革’時期,我們那時隻有15歲……”。15歲時,她想過愛嗎?我相信她也沒有,那是一個革命的年代,更是一個禁欲的年代。

她望著我,我知道她從我瞳仁的深處能看到15歲的我,我們那時都是絕對玉潔冰清、純真無暇的小女孩兒,她知道那時“革命”對我們的吸引力有多大,那是超越“愛”和一切事物之上的力量。

寇甘玲沒再追問,我相信她能迅速洞曉事情的全貌,她了解我,了解那個時代。她走過去,蹲下去,將黑絲巾疊成一朵黑色的花,又把那些玫瑰花重新排列,一枝一枝的插在地上,圍繞著黑絲花組成一個美麗的花環。然後,她站起來,對著縹緲的天空大聲說:“李大網,謝謝你,謝謝你救了素素,你是真正的英雄!素素遠,不能常來,以後,我每年都會來這裏看你的……”

聽到這裏,我哭了,憋了幾十年的眼淚像決堤的水一泄而出。寇甘玲走過來,我們兩個抱在一起放聲的哭了起來,為那遙遠的往事?為那不知是紅是黑還是灰色的青春?多少年了,總算痛痛快快的哭出來了,淤積在心中幾十年的塊壘在哭聲中慢慢消散。山風會把這哭聲送進深深的“蝴蝶穀”,送到遙遠的天邊。

我想,李大網終於聽到了這遲來的哭聲了吧?

離開鄖陽回京的時候,看著車窗外送行的寇甘玲,她的背後,分明還站著青春依舊的李大網,他也來為我送行。不停飛行的雨燕又要飛走了,麋鹿呢?在那個瞬間,心中湧起一絲歎息:突然覺得這片土地如此的古老,如此的哀傷,它一定是有靈魂的,那靈魂一直會糾纏在這塊土地上,糾纏在鄖陽人的心中。此刻,我就被這靈魂糾纏,無法解脫。我很清楚,今生今世,我將永遠無法走出鄖陽府,無法走出“蝴蝶穀”,那是我的故鄉,那是我的宿命。

但是像幾十年前一樣,我隻有離開,我必須走向一個更遼闊的世界。

過去的時代就像黑白經典影片,色彩簡單但內涵深邃豐富,任時光飛逝,留下的影像卻越來越清晰。

火車開動了,我靠在窗邊,看著站台越來越遠,一切都越來越遠——我那開玉簪花的城池沉入綠色的水中,消失在一個遙遠的革命年代,那是一個理想與毀滅 共存、熱情與瘋狂混淆的時代,一個讓我們痛恨又讓我們糾結的時代,一個我們曾為之獻身又為之痛苦的時代——無論如何,那裏有一個人和一代人的青春……那是一個荒謬卻磅礴的大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