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破敗的街區有兩個不錯的名字:老城街和天主巷。葛小革讓司機把車停在馬路邊等候,他一個人走了進去。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劣質的低矮的平房,還有黑色瓦片組成的屋頂,很多都是後來回遷的人私搭亂建的。這就是他出生的地方?這就是他應該稱之為“故鄉”的地方?他慢慢走著,拐進一條破敗彎曲的小巷,是那種可以讓人幻想的破敗,這些廢棄的老屋子,很像是發生鬼魅事件的場景地。匪夷所思的是,還有的人家屋後碼放著高高的木柴垛,樹還是燃料嗎?不過在一個極其狹窄的轉彎處,從一個窗戶裏傳來了很現代的流行音樂,像是在講述一個時光倒錯的故事。
到處都是房屋的廢墟,裏麵也是廢棄的各種舊物,從窗戶的破洞裏射出的光柱中,厚厚的塵埃飛揚著,屋中彌漫著前人曾經的悲傷?在這個汙水橫流的地方,隻有這幾幢老房子,在無聲的等待時光的盡頭。身材高大的葛小革伸出手來,想拽下一塊雕花的瓦當,這至少是清末年間燒製的吧。拽了一下,他放棄了。他生怕一使勁,在拽下瓦當的同時,會把那搖搖欲墜的房子拽垮。
終於,看見了一麵比較高大氣派的斷壁殘垣,有著建築物的廢墟美,裏麵還有一座帶著六角飛簷的碉樓。這是什麼地方呢?葛小革向路邊的一位老大爺大聲的詢問,老大爺也大聲的告訴說,那是老公安局的看守所,曾是看守犯人的碉樓。老人沒有告訴他的是,這個地方原來叫做“陸道台大人府。”
有一些事物是拒絕被毀滅的,比如一個家族的曆史和記憶。此時此刻,葛家的血脈在葛小革的身體內沸騰,攪得他無法安寧。他跨越了幾十年的光陰,站在天主堂前的高地上,俯視著被一江綠水蕩滌了的鄖陽府。
曾經的鄖陽府在枯水季節變成了一片茫茫的蘆葦灘,那蘆葦長的聲勢浩大,銀色的蘆葦飄舞時,場麵很壯觀。從這片蘆葦中,葛小革看不出老城的輪廓,不知道觀音巷在哪裏,葛家大院在哪裏,然而,看著搖動的蘆葦,還有那卷起的風聲,他卻仿佛聽到了他出生時的第一聲啼哭……畢竟,他在娘胎裏、在親人的懷抱裏也曾行走在這片土地上……
他盯著蘆葦灘下的鄖陽府看了許久許久,他的腦海裏出現了那長長的觀音巷和深深的葛家大院,浮現出兒時的自己走過葛家大院的瞬間,恍然間,還有碧綠的芭蕉葉襯著盛開的芭蕉花。雲樹遙隔,人真的可以穿越曆史,回到某個特定的時刻。葛小革相信,就在那個瞬間,他與太奶奶的靈魂交叉相遇,她對他說了句什麼,是囑咐,然後扭身遠去,葛小革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身影,眼中閃著淚花。
不知站了多長時間,葛小革發現自己的雙手攥成了拳頭,濕漉漉的全是汗。
接著,葛小革到了“地方規劃辦”,查找鄖陽府的老地圖。在那張地圖上,他找到了觀音巷,他的眼睛盯在那條細細的黑線上,他無法明白他的先人怎能無動於衷的將這個秘密滴水不漏的隱瞞幾十年?他們當年怎能無動於衷的離開?那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的氣魄真讓人佩服,佩服的牙都彎了。
他把地圖複印後帶走了。
當天夜晚,他坐車到了省城。
很快,他帶著省城的勘探隊和專業的勘探設備回到了鄖陽府。
葛小革請來了專業勘探隊,鑽進了蘆葦灘,撥開一叢蘆葦時,他想,四十多年了,他終於踏足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了。
根據鄖陽城老地圖的方位,勘探隊大致確定了觀音巷葛家大院的位置,用最先進的金屬探測器在上麵探測了好幾天,後來又擴大了探測的範圍和深度,夜以繼日的進行搜尋。
老城被淹後幾十年沒有人進出過這片蘆葦灘,突然出現的這支專業勘探隊很快引起了人們的好奇。有人認出了葛小革,知道他是葛家的長孫。
也有人看出了勘探隊使用的那些“玩意兒”是“探寶”的,於是,傳言四起。
多年來關於葛家財富的傳說,此時才有了塵埃落定的答案。
在葛家大院的地下,建有密室,埋藏著幾十壇金錠金磚金條金元寶。葛小革並沒有隱瞞這一點,也無法隱瞞,否則他不會花大錢到省城請專業的勘探隊來尋找。他鑽進蘆葦蕩的那一刻起,就等於泄露了這個秘密。
2011年,是全世界金價飛漲的年份。
“壇”有多大,說不清楚;幾十壇金子是什麼概念,更無人說的清楚,葛家活著的人都沒見過這些金子,隻有死去的葛家奶奶見過,說那大清的金錠上還刻著蟠龍、連珠紋和“光緒xx年造”的字樣。通過口口相傳,知道葛家早年立下一個規矩,每到年底盤存一年的收入後,從盈利中留下一些金子藏入壇中,埋入密室,不許動用,留下來福澤後人,萬一遇上個兵荒馬亂或是其他意外,這些金子可保葛家後人永享富貴。這個規矩一直延續到1948年鄖陽解放,葛家見勢頭不對,把金鋪裏的金子全部裝進壇子,藏在地下密室裏,鋪子裏隻留了點樣子貨裝門麵。後來,他們怕房子被沒收,暴露出這個秘密,就把洞口用桐油灰封上了,以後再也沒有打開。這麼多年的光陰過去了,密室裏的金子肯定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寇甘玲說到這裏,看著我睜大的眼睛停頓下來,端起手中的茶,慢慢喝了一口。我不著急,我在回味,我的思緒突然漂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黃金?我想起了那扔進糞池裏的49根金條,還有列寧的“黃金廁所”理論。據說現在真有人修了黃金廁所,還進入了吉尼斯記錄。那49根金條跟葛家的黃金密室相比,不過是九牛一毛。
我還想起了世界的兩極,鄖陽府和馬孔多。
我感歎了一句:“天哪,這完全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故事!《百年孤獨》的故事!”被風吹走的馬孔多和被水淹沒的鄖陽府,都是“一部關於人類保存或毀壞自己的淵源和命運以及夢想和願望的曆史。”
“什麼假西假牙的?還馬克思?”寇甘玲用小時候一樣的口氣嘲笑我。但這樣的口氣我覺得很親切,幾十年的時光突然消失了,我們能穿透歲月穿透彼此的皺紋看到彼此花樣年華時的樣子,這就是故鄉的魅力。
“還有一個秘密。”寇甘玲有點鄭重其事的說。
我望著她,等待著下文。
“你知道那密室的洞口在哪裏嗎?”
“在哪裏?”話一出口,我的腦子閃了一下,有一種直感,是不是在……我想到了一個地方,但我沒有開口。
“誰都沒想到,那密室的洞口在我家!在我爸我媽睡的那張寧波床下!難怪葛家奶奶死之前抱著寧波床哭的要死要活的!嘖嘖!”寇甘玲萬分的感慨。
看來我的直感挺準確的,我想到的也是寧波床下。同時,我立刻聯想到,正是寇英雄對葛家大院的堅守,使葛家人在搬離葛家大院時,無法開啟密室,無法帶走一分一毫的金子。
不過,如果寇英雄沒守在那裏,他們敢開啟洞口搬運金子嗎?
我說:“看來是你爸爸無意中替葛家守住了這個秘密。”
寇甘玲說:“是啊,我們家也一直在說這件事,說是不是我爸爸害的人家不敢去把金子挖出來。我爸也是的,當初就是舍不得離開葛家大院,舍不得離開鄖陽城。他說葛家大院是他一輩子住過的最好的房子,現在住在高樓大廈裏也覺得沒有葛家大院好!”
我說:“我覺得跟你爸爸沒關係,你爸爸沒有守在那裏,葛家大院早被拆的一塌糊塗,沒準兒那密室就被人發現了,把金子全沒收了。反正我料想葛家人當年不敢去挖那個密室。”
“為什麼?”寇甘玲問道。
“你想想,那個密室肯定修的很堅固,很隱蔽,挖開要鬧多大的動靜?那麼多金子他們怎麼運走?如果被人發現了,金子搬不走,沒準兒還會引來滅頂之災呢!別忘了,那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我很肯定的說。
寇甘玲點點頭:“也是啊。”
停頓片刻,她又說:“不過,哪怕帶走幾個金元寶,也夠他們吃好多年啊。”
“照你這麼說,還有葛家大院的金絲楠木房梁,擱到現在,也是一筆大錢了。聽說那玩意兒比金子還值錢。”我說。
說到這裏,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鄖陽府首富的老宅院,到處都是寶啊!可仔細想想,我們這是幹什麼?看戲掉眼淚,替古人擔憂。
過了一會兒,寇甘玲問我:“你猜猜,葛小革找到金子了嗎?”
“找到或是沒找到對其他人有什麼不同嗎?”我說了一句繞口令。
“你猜嘛!”寇甘玲還是讓我猜。
“我猜八成沒找到。”我用肯定的口吻說。
“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肯定說沒找到?”寇甘玲直起身子說。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感覺沒找到。”我說。
寇甘玲笑了笑:“你的感覺太準確了,勘探隊在那裏探測了好幾天,什麼也沒找到,連個金渣渣兒金末末兒都沒搜到。”
隻能是這個結果。無論現實還是虛構,都隻能是這個結果——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一生一夢裏”啊。我想。
“可那幾十壇金子跑到哪裏去了呢?”寇甘玲還在琢磨這個問題,肯定很多人都在琢磨這個問題。
“要麼淤泥太深探測不到,要麼早就被洪水衝走了。”我說。鄖陽城被淹了幾十年,那塊地方浸泡在水中幾十年,被洪水衝刷了多少次?差不多掘地幾丈深,再堅固的地基也被掏空了!
“想想怪可惜的,幾十壇金子啊,該值多少錢啊!就這樣沒了。”寇甘玲歎息道。
我笑了起來:“葛小革如今不是有錢了嗎?幹脆像秦始皇修長城那樣,搞個幾萬民工幹上幾年,把鄖陽城的淤泥全部搬走,沒準兒就找到他們家的金子了。”心裏,倒是希望在那些金子裏,會有一顆葛二娘子從風姿綽約的狐大仙那裏得來的小金豆。
寇甘玲也笑了:“挖苦歸挖苦,那麼多金子找不到了,葛小革他們家肯定心疼死了。”
這一次我沒有客氣,我說:“鄖陽府都沒了,幾十壇金子算什麼!”想到鄖陽府,那才是真心疼,管甚誰家興廢誰成敗!古往今來,多少榮華化為塵土?
鄖陽府沒了又算什麼?開封府呢?長安城呢?北京城呢!
那都是堂堂幾百年的帝國都城啊!
至此,恍然醒悟:如果鄖陽府沒有被水湮滅,能夠完好無損的保存到現在嗎?中國有那麼多的古城古鎮古村落,並沒有沉入水底,不大都變得麵目全非慘不忍睹或者瀕臨毀滅?那都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世界上還有幾個民族能夠這樣毫不留情自己動手毀掉自己祖宗的家園?因為要修丹江口水庫,所以那些年沒有在鄖陽城裏大拆大建進行“不破不立”的改造,幾乎完整的保留了古城,才使我們在原湯原汁的古城中度過了難得的童年時光,從而保留了對那座明代古城刻骨銘心的記憶,這是今天唯一感到慶幸的地方——我們是老城、老中國、老傳統、老日子最後的親曆者?!
曾讀到馬可·波羅對元大都的描寫:“新都整體呈正方形,周長二十四英裏,每邊為六英裏,有一土城墻圍繞全城。城墻底寬十步,愈向上則愈窄,到墻頂,寬不過三步。城垛全是白色的。城中的全部設計都以直線為主,所以各條街道都沿一條直線,直達城墻根。一個人若登上城門,向街上望去,就可以看見對麵城墻的城門。在城裏的大道兩旁有各色各樣的商店和舖子。全城建屋所佔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並且彼此在一條直線上,每塊地都有充分的空間來建造美麗的住宅、庭院和花園。各家的家長都能分得一塊這樣的土地,並且這塊土地可以自由轉賣。城區的佈局就如上所述,像一塊棋盤那樣。整個設計的精巧與美麗,非語言所能形容。”
嗚呼,這樣的中國今何在?
天亮時,我要寇甘玲陪著我去尋訪鄖陽老城。
我圍上了一條黑色的絲巾。
故鄉是什麼?風蕭蕭杏葉中,雨點點芭蕉上,自從那一座老城沉入水底後,你一直在為她痛著。如今,這種痛已被深深的埋藏,你曾不想觸動。
可是今天,那隻雨燕飛回來了。
寇甘玲開了一輛“牧馬人”,看見我圍著黑絲巾,她略略有點奇怪的看了我一眼,但沒說什麼。從我們住的市區到鄖陽老城,走高速隻有半個多小時的路程,我們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沒有“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因為我不知道我能看到什麼。下了車,遠遠就看見我夢牽魂繞的老教堂,但已不是記憶中的淺黃顏色,而是黑不黑、灰不灰、白不白的斑駁著,經曆了時間和風雨的侵蝕,變成了這個模樣。曾經空曠寂寥的教堂被三座巨大的高壓線鐵塔包圍著,顯得那麼的矮小,有點可憐兮兮的,像是“在一塊虛構的土地上虛構出來的小教堂。”
而且,因為南水北調工程,這座曾經幸存的百年教堂也要被拆掉了,遷到柳陂,遷到那滾滾紅塵的城鎮中。那將是另外一座和我毫無關係的教堂了。我隻是慶幸,我在老教堂被淹沒之前來過,看過,想過,拍照過,用我的心和它擁抱過。
很快,不僅僅中國的首都北京,津冀豫這一大片土地流淌的就是漢江的水了。飲水思源,誰會記得,那些背井離鄉的百姓?還有這座被淹掉的明代府城?那是我的故鄉我的童年時光和鄖陽人祖祖輩輩的家園啊!
我知道我總是在徒勞的保留有關過去的美好記憶,那或許不過是一種永恒的錯覺。
這裏是不會吸引遊客的地方,但我們一副遊客的打扮:穿著休閑裝,戴著遮陽帽和墨鏡,提著照相機四處尋覓,偶爾有幾個路人經過,用茫然的目光打量著我們,讓我感覺站在這條殘破的街上東張西望是如此的荒謬和不真實。這裏原本就是古城的邊緣,原本就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現在又摻雜著很多私搭亂建的劣質平房,小時候我們也很少來過這裏。
然而如今隻有這裏。經過兩扇貼著門神的幹朽的到處都是裂縫窟窿的木門時,我知道了什麼叫“時光”。在一座老房子老屋簷下的陰影裏,坐著一個沒有表情的老婦人,雕像一般視而不見的看著我們從她眼前走過,就像她一直坐在那裏,十年前、三十年前或者是100年前一直坐在這裏,一動也不曾動過,看著鄖陽府沉入水底,變成一座水中城。對鄖陽府的生存或是毀滅,都無動於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