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仲連之意,是讓趙侯用民,而假意愛民,反正民眾很難分清愛和用的區別,若不是墨家整天在那絮叨愛和用的區別,隻怕邯鄲的民眾現在還是和當年晉陽一樣。
既是論跡不論心,那麼到底是愛還是用,這些細微的差別也很少有人能夠察覺。
公仲連作為趙國臣子中的“士人派”,本身與“宗族貴胄派”就有矛盾。
國君想要集權,就需要用士人派來對抗宗族貴胄派。
而士人派有能力,有賢才,但是缺乏封地基礎,缺乏私兵,所以還需要拉動民眾的力量作為軍事力量,來對抗宗族貴胄。
士人行政、庶民從軍,這是公仲連為趙侯謀劃的兼並天下之計。
當然,若是將來士人不但可以行政,而且也有了強大的基層力量之後,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等同於新的一種貴族,那就需要再拉動別的力量來對抗他們,而現在,還早。
趙侯沉默許久之後,想到公仲連的這番話,又想到自己的那些雄心,忽然問道:“您年紀大了。仲尼曰,五十而知天命。”
“既說兼並天下、定天下於一……您可以談談天命嗎?”
“武王何以得天下?紂王何以失天下?薑齊之祭祀緣何斷絕?晉室之興衰又源於何?”
“我有兼並天下之心,對於天命,這是不能夠不考慮的。”
“如今墨家非命,卻又有天誌之說。那麼,天命於天誌,又該如何分別呢?請您給我解惑。”
當問出這番話的時候,公仲連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已經老了,時日無多,許多具體的事務趙侯已經不可能再指望自己,所以想要知曉那些最為“重要”而又最為“玄妙”的東西。
這或許,將是自己和趙侯說的最後一番話,作為主持了烈侯時代改革的公仲連想說的很多。
武王伐紂,商湯滅夏,乃至於天下諸侯的興衰,到底是源於什麼?
每個君主,都想找到其中的規律,每一個想要投效君主的士人都希望解決這個終極問題,從而一勞永逸。
趙氏可以得天下嗎?
趙氏會淪為晉室那樣的悲慘局麵嗎?
天下若不為趙氏所得,又該被誰所得?
有天命嗎?
是五德嗎?
有鬼神嗎?
有天誌嗎?
是注定的嗎?
是可以更改的嗎?
是有道理可以遵循的嗎?
是有必然性和偶然性的嗎?
這一切,趙侯在談及自己的兼並天下的野心之後,自然而然地問到了已經垂垂老矣的公仲連,希望能夠得到一些答複。
公仲連思索許久,緩緩說道:“這個疑惑,臣或許可以解答。”
趙侯眼前一亮,可公仲連隨後的話,卻讓趙侯再次無言。
“君上,我看過墨家的《天誌》之書,也讀過墨家的《非命》之言。我隨便說一件事,您就知道天命和天誌的區別了。”
“鞔之適與儒生公孟子遊泗水,時維九月,正屬三秋,嫋嫋波兮木葉下。”
“河邊垂柳,葉落入泗。有孩童在河邊垂釣,見柳葉入水,葉子都是背麵朝上。於是便問鞔之適與公孟子,緣何這些秋葉落水都是背麵朝上而正麵朝下?”
“公孟子言:此天命也。凡秋葉,必朝下而落。”
“此中有義,葉長在樹上時,敬天,故而朝上。落下時,敬地,故而朝下。這便是天命,再以此育天下人:要敬天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