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當她得知她的病,她想回來見陳煙,見十三。他也就允諾並帶著她回來了。她心裏也是明亮的,知道他對她的愛是純潔無暇的,甚至可以追溯到年幼的時候。她是那麼浪漫又理想的女人,如果在彌留之際答應了他的求婚,那就坐實了自己向生活妥協的罪證,這是她一生都覺得可恥的事情,她怎麼能允許自己烙上不完美的印記去到另一個世界呢!
當羅四海再次見到陳煙時,他確定她對洛香兒的感情一如那年在遙遠的北方一般,他便把洛香兒再次交到了她手裏。情景和那年渡口時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他心裏明白,此一去今生便再也不可能相見,連想象除非的機會都沒有。可他想讓她在最後的生命裏留在她想陪伴的人身邊,所以他把她交給了陳煙,因為陳煙會帶著她去見十三,去和十三以最溫柔的方式再見。
眼下十三已經三十一歲,倒比以往看起來更加精神。
有一年他結婚了,與陳煙相約在他的小店裏,他問起了洛香兒,兩人悵悵相望。不久後,她買給他一盆多肉植物作為新婚禮物,她哪裏有洛香兒懂得植物,自然是認認真真馬馬虎虎地挑選了一盆。她告訴他這是洛香兒托她送給他的,她好不容易聯係到了她,但她在遠方太遠,短期內很難再回來。歡天喜地的十三把玩著盆栽,好幾次差點摔碎,後來這盆栽一直是他親自料理的。
那天當多年未見的她突兀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竟然像個孩子般手足無措,過了好久,才發現她容顏上顯著的變化。她不再是那個他記憶裏與想象中嬌嫩欲滴的女孩形象,黯淡無光的肌膚,眼角顴骨上那些掩不住的病斑,稀落的頭發從毛呢帽下悄悄跑出來。
他並未表現得驚訝,或者是他極力按捺著震驚。但很快他也就從陳煙臉上明了這一切的原因,那眼神是在告訴他,不管她在浮世中變得多麼蒼老,別忘了,她仍然是那個少年,那個同我們馳騁夜風的少年。
他們就像生命中的昨天一樣,在十三的小店裏喝著隻屬於此刻的味道。一陣雷雨過後,陽光帶著雨露照耀進來,她正低著頭細心地為她塗抹指甲油,酒紅色的那種優雅的指甲油。她望著她一塊一塊鮮妍起來的指甲,仿佛是重新被賦予生命似的。十三趁她們不注意溜上二樓,趕緊取下那串風鈴塞進了不見天日的雜物箱。他是知道她已經曉得他結婚的事實,隻是他不願意讓她知曉,他還是和當年那個人結了婚。當年那個使她三緘其口的人,那個當她忍不住去愛又使其不敢做的人,就是因為那個人的存在,成就了她一生的遺憾。所以,他總覺得此刻,哪怕是欺騙,也該讓她贏得一點自私的快樂。這時十三走到樓梯口突然全身發軟,窗子外就要支進來的藤葉,忽然離開枝椏飄了進來,耳朵裏竟習慣性地響起風鈴那清脆悠揚的聲音來。他逐漸陷入深深地愧疚之中,毫無立場毫無理由的愧疚之中,隻因他現在唯一能為她做到的,隻剩這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
她最後死在一場熱鬧裏,那天他們從河壩上乘風而歸,因外蚊蟲實在太猖狂連星空都沒能見到。她已經很虛弱了,作為醫生的陳煙正在做著一件極其不專業的事情,把這樣一個隨時可能需要插管上呼吸機的危重病人,置身於一個完全不具備醫療條件的環境裏。但作為朋友的陳煙,她懂她應該這麼做,這世間無窮無盡的自由才是她生命的源泉。
當他們經過陽城最高的大廈,那上麵有陽城最大的廣告屏,上麵重複地放映著一個女孩的一組照片,商場門口人牆圍起一層又一層,輪椅上的洛香兒撐著疲倦的聲音說,她想留下來看看。但是他們擠不進去,這人牆實在一絲不苟,很難有空隙能容得下他們這樣龐大的隊伍。她臉上顯出略有遺憾的神色,十三見此情形,正準備單槍匹馬過去撥開眾人,但被她製止住,隻一個眼神而已,他便乖乖呆在一旁。
其實不用非到前排去看得那麼仔細,眾人在此觀望實則不過享受他人傳遞出來的氛圍罷了,那男人跪下求婚的一瞬間,掌聲雷動歡騰漫天,雖不見人自然也是知道人山人海裏麵發生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