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述的第二個人是一個快40歲的男子,他現在是某市的國稅局局長。20年前,他愛過一個美麗而靈秀的女孩子,那個女孩子是班裏最漂亮的,他寫過很多情書給她,終於把她追到手了,那時,他們在一所中學裏讀高三。
高考之後卻是男生考上了女生落選了,女生提出了分手,她說,我配不上你了。男生卻沒有答應,但女生很快就開始相親,和鄉村裏那些20歲的女孩子一樣,她訂了親,斷了男生的念頭。
男生痛苦地到北京讀書,寒假回家時,發現山坡上站著一個圍紅圍巾的女子,他知道那一定是她!她來等他,知道他必經這條路,知道他一定會回來過春節。她等了他多少天了呢?待他張口叫她的名字,她卻轉身跑了。
十幾年後,他應該有的幸福全都有了。他再也沒見過她,隻聽說她嫁了一個農民,離城裏極遠。直到後來的一天,他去鄉下視察工作,在亂蓬蓬的集市上,去給那些無證無照的小販們開罰單。他是領導,看著自己手下的兵給那些小販們開罰單,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他回過頭去,看到一個賣點心的攤子前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又黑又胖,臉上有很深的皺紋,手上全是黑黑的東西。他一愣,她又叫了一聲,然後說,我是——她說的是她上學時的名字。
怎麼可能是她啊?當年她多麼漂亮多麼美麗!
“我也沒有證,能不能不罰了啊?”她開口說的居然是這句話。後麵,站著的是她男人,討好地看著他,她對男人說:“我從前的同學。”
刹那間,他感覺有什麼堵在胸中。眼淚是沒有的,有的,隻是那份難言的惆悵。那天,他用了自己的特權,走的時候,他從汽車的反光鏡裏看到女人背過臉去。
他繼續講著,我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開始流眼淚的。那個當時沒流眼淚的男子,在給我們講這個故事時忽然淚如雨下。
初戀,不管它以什麼樣的結局結束,都是讓人懷念的吧。無論兩個人走到了哪一步,也都改變不了一件事實:我曾經愛過你。
風中的愛
嫁給他的那年我十八歲。我蒙著紅蓋頭一路搖搖晃晃的來到他的家。
沒有鼓樂喧天的喜慶,盡管那條路走的磕磕絆絆,我依然滿心歡喜。
在為數不多的客人們散去後,屋裏隻剩下我和他,在靜靜的燭光中端坐。我看到他欲往還回的腳,直到我輕聲的提醒,他才象下了最後的決心,慢慢的打開,慢慢的看到我如水般的年華傾泄在燭光之下。
我看到了他眼中的癡迷和驚豔,我想,那會是我此生美麗的極限。
而我,也看到了他,一雙矛盾而又溫情的眼晴。
那一年,他四十歲。
恍惚間,我回到了我倆的初識。
滿屋狼籍。
剛剛經過一場戰爭。裏屋是母親的哭泣,外屋坐著愁眉苦臉的吸著煙。這樣的畫麵,一直伴著我長大。印象裏,父親一回來就意味著戰場。我別無選擇的去麵對家裏那死一般的沉寂和母親永遠不斷絕的怨言。
而父親這個概念,好象很遙遠。
我慢慢的養成在孤獨中自我的習慣。我看完了家裏所有的書,也把少年的滿腔熱情悄悄的化成了漫無邊際的想象。這其中的樂趣,隻有我自己知道。
這個時候,父親給我請來了教書先生,算是他情感上的一種補償。這是我在親情一片冰冷狀態唯一比別人多出的一個優勢。
他來的那一天我把自己打扮的象一枝初綻的百合,一身月白的束身長裙,和兩根紮的黑油滑亮的小花辮子。而我,隻是出於禮貌,和女孩子那小小的愛美的天性。他也帶著同樣的禮貌,檢仆的衣著,謙和而沉靜的表情。這和我想象的教書先生一模一樣。於是,我微微一笑,輕輕的鞠了一禮。
報上我的名諱,素羽。
他點點頭,好名字,人如其名。
他姓林,林濤。
接下來的日子,我學到了家裏的書上沒有的內容。新奇,敬佩之餘,我漸漸的沉醉在一首首詩詞之中。“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平山闌檻倚晴空。山色有無中。手中堂前垂柳,別來幾度春風。”讀時常黯然失神。我問,先生,如何詞中美景皆有惆悵離人。
他說,因情而生詩,因文而生惑。失意之人古今皆同,豈獨古詞有之?
他的回答更讓我莫名其妙,然而再一看到他幽遠似不在此處的目光,我沒敢再問。隻是,在心中隱隱的把惆悵默默的溶在心中,在詞中。
父親回來了,他檢查著我的學習。我把我娟秀的小楷拿給他,又背兩首古詩給他聽。父親聽了不置可否。晚間,與先生共同入宴,以示感謝。
席間,父親命我敬先生酒以示謝意。酒醉微酣。先生言語有些激動。他說,素羽天姿聰慧,靈性過人,他日必有大成。
父親切斷,隻想她識些文字,將來尋個好人家,不致愚魯殃人就行。
先生又借酒相言,素羽性情高冷,不入塵寰,隻是怕將來難以安適凡夫。宜多予親情以護,蘇暖其心。
父親聽了變色,我家尚富厚,她衣食無憂,享尊處貴,比及其眾,已然幸厚幾倍。
先生再不言語,隻是飲酒。
我隔簾遠遠的看著,聽著,心裏竟有了一絲溫暖,這世上,原來還有一個知我苦的人。
再看到他時,我便注意起他的每一舉一動。看他吟詩時的繪聲繪色,講解時的心無旁騖,揮手間的衣袖輕拂。
“素羽,你在想什麼。”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哦,我在想《長恨歌》裏的最後一句,天長地久有盡時,此恨綿綿無絕期。這裏麵的恨是指什麼呢?為什麼要恨?”我趕緊收回思緒。
“這裏的恨就是因為愛,因為愛而不能在一起的恨。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即使是不能在一起,也不願意放棄那份愛。”他認真的講了起來。
他說完,轉向我,卻赫然碰到了我滿火熱的目光。
已經曆了人生風風雨雨的他,自然懂得這其中的含義。
而他,冷靜的避開去。麵無表情。
這以後,我盡量去更好的完成他的作業,想聽到他帶著讚歎的誇獎。雖然那讚歎裏沒有任何多餘的感情成分在裏麵。
我開始喜歡打扮,喜歡照鏡子。我偷偷的到街上買了胭脂,買了一支帶花的頭卡。鏡子裏的我,多了幾分嫵媚。
我帶著忐忑不安又帶著幾分期許等待著他的到來。
他匆匆的腳步如期而至。
翻書,提問,檢查。
他視若無睹。他的語氣依舊平和淡定。
我很沮喪,他講什麼都沒有聽到。隻覺得自己象一個演砸了戲的小醜,而這場戲,卻是滿含我一片誠摯的心。
“素羽,你來描述一下‘望處雨斷雲收,憑闌悄悄,目送秋光’的畫麵。”他其實是在提醒我,不要走神。
我應聲站起來,滿含著委屈。不去回答。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想了想:“就是說,一個人在夜裏悄悄的去治水。”
“哦?何解?”他很奇怪。
“他隻看了一眼,就雨斷雲收了嘛,眼裏還發出秋天一樣的光。”我說。
他止不住笑了。他很少有笑,他笑起來如暖化的春水,有一種柔和在悄悄的蕩漾。
我卻在這時哭了起來。
我知道,他知道我全部的心理活動,他同時也在笑我。
他看到我滴落的眼淚。走過來,拿起一塊潔白的手帕,遞給我。
我沒有接,還是繼續哭。
我果然等到了如期的動作,他輕輕的為我拭去了淚水。然後,什麼也沒有說,繼續上他的課。
我放棄了塗脂抹粉以求取悅於他的打算,還我原來的素色衣裙。
日子,如水般的流去,帶著我的苦澀的初戀。他依舊是他,把中年人特有的沉著冷靜發揮的滴水不漏。不讓我有絲毫的指望。
直到有一天,父親回來了一次。母親仇人相見一樣的,頓時新仇舊恨又開始清算。吵罵聲如把把飛刀,在原本已冰冷的屋子裏飛來飛去。
我躲在我的屋子裏,不敢出門。麵對這樣的情景,我隻是有一種深深的悲哀,一種絕望了的無助。這種情緒已浸染到我的血液裏,在骨子裏流動。
這時,先生來了。他來教我讀書,在書房沒有找到我,便尋到這裏。
於是,他看到了咆哮的父親和哭天喊地的母親。也看到了我,一個瑟縮著的我,帶著含淚的雙眸。
我看到他,淚一下子湧上來,好象看到了救命草。我向他撲去,撲到他的懷裏,大哭了起來。
他第一次沒有回避我,緊緊的抱著我,拍著我的肩。在他的懷裏,我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我把多年的苦,好象一下子全哭了出來。他任由我這樣。淚把他的衣衫都濕透了。
好一會,我抬起頭來看著他。我看到了他滿是心疼的目光。一種莫名的情緒上來了,我的淚又湧了上來。
他拍拍我說:“好了,讓我也來一次,望處雨斷雲收好不好。隻是可惜,我的眼晴裏不會發出秋天一樣的光。”
我一下子破涕為笑了,任由他給我輕輕的擦著眼淚。
我好象一下子變成了最幸福的人。
然後,我倆坐下來聊天。我第一次了解到他的情況,他曾有過一個妻子,家境富裕,年輕貌美,因仰幕他的才華而曾經誓死相隨,但終因過不了清貧的生活,在一次次爭吵後,裂痕越發不可彌補,終離他而去。這打擊了他全部的自信和尊嚴,他曾經頹廢,曾經縱酒,曾經誓不從文,“百無一用是書生”,他開始經商,入了此道之後,他發現,這條路更與自己無緣,個中的狡詐而見利舍義,他聞之膽寒而終致退怯。然而,世事總是難以捉摸,他自以為此路不通之時,他卻因信義而得名,財路回轉,他得以生還。
然而,他自覺心性終是不符此道,在轉出困境之後,他便將一切事宜交由一個信的過的朋友打點,他重回原來的行業,做起了教書先生。他說,在這裏他能找到自己的快樂。
這次之後,我與他的關係變的微妙起來。我用我少女細心的觀察和戀愛期的直覺發現,他經常在不經意凝神,待到發覺我在看他時,他便趕緊收回。
我依然小心謹慎的收斂我的熱情,而又不失時機的向他表達我的傾心。而他,依然適可而止的故作不知或者是冷冷回避。這讓我越發的沉迷而有些焦慮。
春天來了,滿院的杏花開了。我樂此不疲的在樹與樹之間穿梭,細心的數著杏花的顏色,並尋覓著關於它的詩句。那天,母親把我叫去,問了些我的學習情況,然後淡淡的告訴我,父親快要回來了,將不再要先生教我讀書。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如臨大限,當場呆住了。我說,不行,不能讓他走,母親奇怪的看了我一眼。
我轉身跑到杏園裏,哭著哭著,竟坐在樹下睡著了。等我醒來時,他站在身邊,我身上披著他的衣服,我連忙坐起來,頭上落下幾片花瓣。
他的眼裏滿是愛憐,他說,以後不要一個人在這裏玩,如果再睡著了,會生病的。
我心裏一陣溫暖,而又生悲戚。也許,他已經知道了。他看到了我的淚痕,沒有問我。我想對他說出來,我今天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我欲言又止,剛想張嘴。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忙問我,想到什麼好詩了嗎?
我慢慢的說道:“願此身化三千杏花雪,洗卻君心萬縷塵。”我看著他,滿目癡情。我向他伸出手,意要他拉我起來,要他拉起的,還有我的愛情。
他避開我的目光,嗔怒道:“哪裏學來的這些歪詩,姑娘家,亂說些什麼。”
我不理,依然倔強的伸著我的手。我心跳如雨,卻硬撐著麵不改色,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我一定要堅持到底。
他轉過身,看著我。象看個倔強的孩子那樣,無奈的笑了。他走過來,伸出手,又縮回。他說,自己起來。語氣中帶著點慍怒和命令。
我習慣了他為師的威嚴,不由有些畏縮。然而,我堅決不收回手。同時,我還撅起了嘴。
淚光楚楚,而麵有嬌嗔。身上杏花零落,襯著我堆成褶的綠裙子,這樣的誘惑,誰人能敵?
他呆了一下,內心猶豫。然而,他還是走了過來,拉著我的手,我緊緊的握著,象怕飛了一樣。
他也拉著我的手,不動,已然忘記了,本意不是拉手。
我的目光在他的眼晴裏陷落,那一刻,沒有了風,沒有了樹,沒有了杏花。
還是他反應了過來,他拉著我的手一用力,我站了起來。我的臉紅了,不敢去看他。他也很不自在,忙鬆開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