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知道他急了,自己也急,並不吭聲。

高拱卻抬起了頭:“陳公公,海瑞的賀表趙貞吉已經去催了。你似乎不應該這樣子同閣老說話!”

陳洪跺了一下腳:“這時候我不跟你抬杠!要真是今天還起不了駕,就不是我怎樣說話了。”

“來了!”殿坪那頭傳來了一個太監又驚又喜的呼聲!

陳洪倏地望去。

徐階等人也都回頭望去。

趙貞吉捧著海瑞那道“賀表”氣喘籲籲地奔來了!

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

“到齊了!”陳洪笑著奔進精舍,跪在嘉靖的蒲團前雙手高舉著那份賀表,“主子,普天同慶,海瑞的這份賀表也呈上來了!”

“無量壽佛!”一直看著銅壺木刻的黃錦高誦了一聲,“離吉時還差半刻鍾呢。”

嘉靖接過那份賀表拿在手中定定地看著,陳洪站了起來準備接回那份賀表放到禦案那一堆賀表上去。

嘉靖卻沒有給他,刷地撕開了封口,抽出了裏麵厚厚的那疊紙注目看了過去。

“治安疏”三個標題大字刷地紮進了他的眼中——“戶部雲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謹奏: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誰也沒有看到,誰也不會想到,海瑞上的並不是什麼賀表,而是被後世稱為“天下第一疏”的一道前無古人直斥君非的諫疏!

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嘉靖的臉色陡地變了!《治安疏》上的那些工楷,一筆一畫已經不是文字,而像一把一把錐子從他的眼中直刺向五髒六腑:“……自陛下登極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今賦役增常,萬方則效……天下因即陛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淨而無財用也……”

嘉靖已然麵色鐵青,兩眼充血,卻咬著牙接著往下看去。終於,那句使他一直深埋在心底惟恐後世史書寫他的那句話在他生前出現了:“——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海瑞將這個自以為帝身與道身已修煉合一的嘉靖一下子拉下了神壇,提前寫進了曆史!

他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了,滿大殿都是那句嗡嗡作響的聲音:“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反了!”嘉靖終於發出了一聲尖叫!臉色由青轉白,目露絕望的凶光,拿著那疊奏疏的手在劇烈顫抖!

陳洪嚇得跳了起來!

黃錦也嚇得把頭扭過來便僵在那裏。

跪在石階上的徐階等人早已聽到了嘉靖那一聲尖叫,之後便沒有了聲音,也不見陳洪出來,一個個全驚愕在那裏,望著深深的大殿,都預感到天崩地裂就在頃刻!

陳洪和黃錦都跪在了嘉靖身前,哆嗦地望著他渾身顫抖的身子。

“主子!您怎麼了?主子……”黃錦帶著哭聲呼喚道。

嘉靖似乎醒了過來,但見他好像將一座山要摔碎一般把手裏海瑞那份奏疏狠狠地摔在了地上:“陳洪!”

“奴、奴才在!”陳洪顫抖地應道。

嘉靖瘋了一般吼道:“抓、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

徐階、李春芳都是嘉靖朝的老人了,前十年的“大禮議”之爭,二十一年的“壬寅宮變”,三十一年以後的殺“越中四諫”、“紹興七子”,四十年至四十四年的嚴黨倒台和嚴世蕃等人伏誅,多少驚心動魄,也從未聽見皇上像今天這樣獅子般吼叫、瘋子般狂怒!何況高拱以及比高拱年歲更輕、閱曆更淺的那些大臣,直覺得玉熙宮都要垮下來了!

“陳公公!”大殿的精舍裏又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是黃錦的聲音。

陳洪已經邁到精舍門邊的腿被黃錦這一聲喊得倏地停住了,回頭怒望著黃錦。

依然在氣得發抖的嘉靖也被黃錦這一聲尖叫僵住了,發直的眼冒著光慢慢刺向了他。

黃錦撲通一聲在嘉靖麵前跪下了,聲調激動得發顫:“主子!天大的事也比不過主子今天龍駕喬遷!主子今日再不遷居新宮,便會天下震動。一個小小的主事,他跑不了,也不會跑。奴才求主子了,禦駕騰遷吧!”

嘉靖已經說不出話來,眼睛隻是直勾勾地望著黃錦。

陳洪立刻喝問:“你怎麼知道那個海瑞跑不了,不會跑!”

“我知道!”黃錦回了他一聲,又抬著頭直望著嘉靖,“主子,戶部那個海瑞在幾天前就送走了家人,還買好了棺材。他這是死諫!”

“你怎麼知道的!”嘉靖的驚疑帶著殺氣吼了出來。

“主子!”陳洪不容黃錦回話立刻轉身跪倒了,大聲說道,“有預謀!有人指使!”說到這裏他直盯著黃錦,“回萬歲爺的話,戶部的事你怎麼知道的!知道了為什麼不陳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