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王側著身子,以便自己的話既能讓病榻上的官員聽到,也能讓院子裏的官員聽到:“聖人雲,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推而論之,天下更無不是的君父。我太祖高皇帝當年教導百官判斷訟案時也曾說過,父子訴訟,曲在子而不在父;兄弟訴訟,曲在弟而不在兄。也是這個道理。我大明庇護百兆臣民隻有一個君父,而百兆臣民所供奉者亦隻有一個君父。以天下四海為君父修建一居身之所,你們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鬧事。”

這是大道理,是無可辯駁之理,聽裕王說完這番話,那些病榻上的官員和那些站在院子裏的官員都默然不語。

裕王接著說道:“至於國庫虧空,民有饑寒,這個過錯首先是我的過錯,是內閣的過錯,是六部九卿堂官的過錯。絕非君父之過。我今天把內閣的閣員都帶來了,我向諸位,向天下臣民認過!”說到這裏,他先向門外院中那些官員深深一揖,然後轉身向病榻上的官員們深深地揖了下去。

徐階等人隨著他也先向院中百官一揖,然後向病榻上的官員都揖了下去。

院中的官員們紛紛都跪了下去。

病榻上那些原就感動的官員這時已然熱淚盈眶,那幾個神情一直木然的官員這時也終於放出了悲聲,那李清源更是不顧傷痛從病榻上滾落下來,麵對裕王跪在那裏。那幾個凡能掙紮下床的都滾摸著下了床向裕王跪下了。

裕王在徐階和張居正的陪同下回到王府已是子牌正時。寒風夜號,嗬氣成冰,好些太監都打著燈籠候在這裏,見裕王出了轎門便立刻擁了過去,有人給他擁上裘皮大氅,有人給他遞過去燒得滾熱的白銅湯婆子,裕王抱在懷裏依然寒冷,從前院向內院一路走去一路咳嗽。

徐階和張居正也披上了厚厚的裘皮大氅,緊跟著他向內院走去。

裕王在太醫院一番感人肺腑的勸說,將那些挨了打心如死灰的清流京官們都感動了,大家立刻表了態,願意連夜趕寫賀表,以慰君父之心。徐階立刻命李春芳、高拱、趙貞吉糾集各部堂官火速通知在京官員各赴所屬部衙連夜趕寫賀表,務必在初六的卯時將賀表上呈玉熙宮。

書房裏早早地就燒著兩大盆冒著青火的白雲銅銀炭炭火,從極寒的外邊一踏進書房,熱氣撲來,裕王正在咳著,立覺喉頭窒息,便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居正連忙扶著他:“王爺先將臉轉過去。”

裕王將臉轉向了敞開的門,張居正替他撫著背,他才覺得那口氣緩了過來。當值太監急忙替他解下了身上的鬥篷,和張居正一道扶他在書案前坐下。

當值太監將一杯蓋碗熱茶捧給裕王,讓裕王喝了幾口,裕王覺得緩過了些,依然十分委頓,無奈事情未完,還得挺著跟徐階和張居正商量,聲音沙啞地說道:“兩位師傅,都請坐吧。”

徐階和張居正疼憐地望了望裕王,也坐了下來。

當值太監又給徐階和張居正端過去了熱茶。

“出去吧。”裕王對那當值太監,“把門關上。”

“是。”當值太監一條腿跨過門檻,先拉上了一扇門,又抽出另一條腿拉上了另一扇門。

“京官們的賀表天一亮準能呈上去嗎?”裕王問徐階。

徐階欠了下身子:“王爺放心,各部堂官都打了招呼,哪個衙門的賀表沒有上齊,就撤掉哪個衙門的堂官。天一亮在京官員的賀表都能呈給皇上。”

裕王黯然地望著地麵:“難為大家了。開了春官員的欠俸一定要補齊,災民和難民盡量不要再死人。淞江那個棉布商叫來了嗎?”

張居正答道:“回王爺,出府的時候臣便和徐閣老安排了。剛才臣問了當值的太監,他們早來了,一個由徐侍郎陪著候在門房,一個在寢宮回李妃娘娘的問話。”

裕王先是一詫,臉色立刻難看起來:“談淞江棉布的事李妃問的什麼話?何況深更半夜,怎麼能讓一個商人到寢宮去!”

徐階向張居正望了一眼。

張居正接言道:“怪臣等沒有說清楚。這兩個人王爺都認識,便是高翰文夫婦。”

“是他們?”裕王有些意外,“你們請來的在南直隸做棉布生意的兩個大商人是高翰文夫婦?”

張居正:“回王爺,正是。高翰文罷了官後回不了家,虧得那個芸娘有些積蓄,在南直隸和浙江各商行也有些關係,兩人便做起了生意。沒有官運卻有財運,不知他們是如何經營的,四年下來淞江的棉業有一半都是他們在做。現在在寢宮回李妃娘娘問話的便是高翰文的妻子。”

裕王那份不快消失了,接著便是有些好奇:“你們又是怎麼找到他們的?”

徐階答話了:“回王爺,臣的弟弟在淞江老家種的便是棉田,一直經營棉業,和高翰文常有往來。臣曾經向王爺稟報過,要想彌補國庫的虧空,眼下最實在的辦法便是在淞江擴展棉田多織棉布,由朝廷指派商家統一專營,既可平抑市價,又能把平時被那些商人偷瞞的稅賦都收上來。這一筆利潤每年應該都在五百萬以上,一半歸於商人、棉農,一半繳納戶部,國庫一年便可增收兩到三百萬兩的稅銀。利國利民,確是當前一條切實可行的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