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頂偌大的香草冠靜靜地擺在他身邊左側的茶幾上,那口銅磬擺在他身邊右側的紫檀木架上。十幾道已經看過的賀表疊擺在他身前矮幾的右側。

嘉靖看完了手中那道賀表,往矮幾右側那疊已看過的賀表上一扔,目光射向了矮幾左側剩下的最後一道賀表,卻不再拿它,突然問道:“賀表全在這裏了?”

黃錦目光本盯著木刻,這時連忙轉過頭來答道:“回主子,全在這裏了。”

“再沒有了?”嘉靖問這句時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黃錦其實也早就在等著他問這句話,也早就擔心他問這句話,還是按照事先跟徐階商量好的口徑答道:“奴才糊塗,惦記著吉時起駕,竟把這個事忘了。徐閣老送賀表來時便叫奴才轉奏皇上,因擔心每個官員都上一道賀表太過勞累聖上,因此隻叫六部九卿部衙各上一道賀表,既不使主子太勞累,也轉達了我大明所有臣民對主子的忠愛之心。”

嘉靖笑了,笑得好陰森:“每個官員上一道奏疏不怕勞累了朕,每個官員上一道賀表倒怕勞累了朕?無非是看朕蓋了幾座屋子,年前有些人挨了陳洪的責打,在心裏罵朕,不願意上賀表罷了。黃錦,徐階用這個話來蒙朕,你也跟著蒙朕?”

黃錦立刻跪下了:“主子!主子是天下的君父,君父有了安居之所,天下的臣民隻有歡喜的道理,怎會如此沒有天良。大吉大喜的日子,臣子和奴才們都歡喜著呢,主子是仙佛降世,應該生大歡喜心才是。”

嘉靖眼裏哪有半點歡喜的神色,本想再駁斥他,見他滿目乞求的神色,便不再看他,將目光轉向精舍裏麵那道門,穿過正對著那道門洞開的南牆窗口,望向遠方天際閃爍的星鬥,突然喃喃地顧自念起了詩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嗚呼!何時眼前突兀現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黃錦大驚失色:“主子,大吉的日子,主子萬萬不可……”

“閉嘴!”嘉靖已經閉上了眼睛。

黃錦也隻得閉上了嘴。

大銅壺的滴漏聲越來越響!

低頭緊盯著滴漏木刻的陳洪猛地抬起了頭,快步走到大殿門口,做好了準備發令的手勢。

徐階那些官員都挺直了身子。

殿外大坪裏兩班道眾都拿起了法器仙樂。

無數雙眼睛都在看著陳洪那隻高舉著的手,隻等那手往下一按,便山呼萬歲,鳴鍾奏樂。

陳洪高舉著手,左耳簡直豎得都拉長了,單等精舍裏那銅磬一響。

黃錦兩眼直著,銅壺木刻上“酉”字的最後那一道木刻已經浮出水麵,“戌”字透過水麵已經能看見了。

黃錦強堆出滿臉笑容從銅磬中捧出那跟磬杵高高舉起雙腿朝嘉靖跪了下來:“天地吉時良辰,奴才啟奏主子萬歲爺起駕!”

嘉靖慢慢睜開了眼睛,望向黃錦捧在自己麵前的那根磬杵,卻一動沒動。

銅壺的滴漏聲更響了,嘉靖依然一動不動,黃錦感覺到銅壺裏滴下的每一顆水珠都落在自己的腦門心上,那水珠又變成了汗珠從他的發際沿著臉流了下來。

嘉靖終於慢慢伸出了手,抓過了那根磬杵,瞟了一眼身側的銅磬,突然舉起磬杵往地上一摔!那根磬杵,立刻斷成數節,好些碎片迸濺起來!

黃錦跪在那裏眼睛都直了!

隻聽到裏麵有一聲響,陳洪那隻手剛要往下按,虧他立刻又停住了——麵露驚愕之色!

那一聲跪在門邊的徐階等人也聽見了,不是銅磬在敲,而是砸碎東西的聲音,所有人都驚愕住了!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精舍那個方向。

從大殿的大門可以看到,靜候在大坪裏那些人眾也都驚愕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