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往後伸開了手。
黃錦提起了厚棉布大衫的兩肩,讓嘉靖將手伸進了袖筒,在後麵替他扯抻了,繞到前麵跪了下來,替他將腰帶係好。係好了腰帶,黃錦又去摸了摸嘉靖的手:“好涼!不行,奴才還得給主子加件夾衣。”說著又奔到衣櫃前,拿出了一件沒有袖子的對襟厚棉布長袍,走到他的背後又給他加上,繞到前麵給他係扣子時再忍不住,眼睛濕了。
嘉靖:“朕沒有病,這是過關的征兆,你流的哪門子淚?過了這七七四十九天,朕便百病不侵了,明白嗎?”
黃錦:“奴才明白。隻望這四十九天主子一定要輔之以藥,千萬不能吃一天又不吃一天。”
嘉靖:“你呀,同呂芳一樣,囉嗦。”
“是。”黃錦站起了,先揭開了紫銅香爐上那個蓋子,朝裏麵吹了一絲氣線,銅香爐裏的沉香木燃起了明火,接著他將紫銅香爐下那個紫砂藥罐捧起來,放到了明火上,一邊嘮叨道:“這劑藥奴才在自己房裏已經熬好了,再溫一溫主子便可以喝了。”又去拿了一隻鈞窯的瓷碗,在金盆的清水裏拭洗了,用雪絨布巾仔細擦了,放在禦案上,折回去,伸手摸了摸銅香爐裏的藥罐,又自言自語道:“應該可以喝了。”拿起銅火鉗撥弄著紫銅爐裏的香灰蓋了明火,放下火鉗,又捧出了藥罐。
“當心,別燙了手。”嘉靖叮囑道。
黃錦:“主子放心,奴才皮粗肉厚燙不了。”放下藥罐揭開罐上的蓋子,又捧起藥罐小心地將湯藥潷進禦案上那隻鈞窯瓷碗裏。
端著那碗藥走到嘉靖麵前,黃錦自己先喝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正好,不涼也不燙。主子趕緊喝了。”
嘉靖雙手接過了碗,飛快地一口便將那碗藥喝了。
黃錦這才露出了一點笑容,雙手接碗時又說道:“這就好,這樣主子的病一定好得快。”
嘉靖非常奇怪,在這個黃錦麵前一點氣都生不起來,反而有些像老小孩,聽他又說起“病”字,不高興卻說道:“剛說的,朕沒有病。你是聾子?”
黃錦拿著空碗走到金盆邊漾了,又拿起雪絨棉巾擦了,從地上一個火筒裏拎出溫著的銅壺倒了半碗溫水,走回嘉靖身邊:“奴才不是一定要說主子有病,至少這四十九天過關的時候就得說有病。”捧過溫水讓嘉靖含了一口吐回碗裏。
嘉靖拿他有些無可奈何:“你說朕有病,朕就有病吧。”
黃錦捧走了碗,又倒熱水絞麵巾走回嘉靖身邊替他慢慢溫擦著麵部,兀自嘮叨:“今兒是第八天了,主子吃了前七劑藥已經大有起色。再吃六個七劑藥,河也開了,雁也來了,主子的龍體就全好了。”
“呂芳有書信來嗎?”嘉靖的目光突然望向門外問道。
黃錦低垂了眼:“回主子,沒有。”
嘉靖:“他把咱們全忘了。”
黃錦:“不是奴才替幹爹說話,且不說這輩子在南京,就是下輩子轉世投胎他也忘不了主子。不像有些人,整天人在主子身邊,心裏並沒有主子。”
“這倒是。”嘉靖還是望著門外,“朕打一小皇考皇妣就龍馭上賓了,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沒有貼心的人。要說有,也就一個呂芳,他走後又給朕留下了你。他還是對得起朕的。”
黃錦心裏一酸,轉過身徑自撂下嘉靖,坐到精舍隔扇的門檻上,竟嗚嗚地哭了。
嘉靖望著他有些急了:“在那裏哭什麼?怕旁人聽不見嗎?”
黃錦慢慢收了聲,哽咽著兀自坐在那裏回道:“奴才有件事瞞了主子,今天主子就是打死奴才,奴才也得說出來了……”
嘉靖:“要說也過來說,坐到朕麵前來,替朕搓搓腳心。”
“是。”黃錦站起了,拭著淚走到嘉靖麵前拖過一條小虎凳,在他腳前坐下了,捧過他一條腿擱在自己膝上,替他搓著腳心:“說到奴才的幹爹,奴才不怕主子生氣,他對主子那才叫一片忠心。奴才給主子請的這些藥,其實都是奴才的幹爹和裕王爺商量好了,叫李時珍李太醫開的。離開北京時他囑咐奴才,叫奴才撒了個謊,說是別人開的藥。奴才現在向主子說了實話,主子可以責怪奴才,千萬不要責怪裕王爺和奴才的幹爹。”
嘉靖望著他,眼神裏既有孤獨又有了些慰藉:“說出來你就沒罪。憑你這點小心眼兒,撒個謊也不像。吃第一劑藥時朕就知道是李時珍開的。看你那個自作聰明的傻樣,朕不點破你而已。”
黃錦有些不相信,憨憨地望著嘉靖:“主子是怎麼知道的?”
嘉靖:“叫李時珍給朕開藥,是呂芳離開以前求的朕,朕準了他的奏,讓他叫你去辦。自己蒙在鼓裏,什麼也不知道,還以為心裏有多明白。”
黃錦這才知道呂芳仍在嘉靖的心裏,那一陣高興,笑出來卻是一副傻樣:“是。奴才是個笨人。”
嘉靖:“笨人好,笨人靠得住,能跟朕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