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著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著。
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隻當沒聽見,兀自繞著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了,顯出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著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麵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夫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著身子。
呂芳輕聲地說道:“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倆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發把臉還有咱們這隻有半條的身子都洗幹淨了。從今往後,咱們爺兒倆幹幹淨淨做人。”
楊金水那癡癡的目光裏先是有了淚花,接著眼珠子慢慢動了,突然張開了嘴,失聲嚎啕痛哭起來,身子不停地抽動!
呂芳也慢慢流出了淚:“哭吧,哭吧,把憋在心裏那點委屈都哭出來。往後咱們就不用哭了,讓他們哭去吧。”
說也奇怪,這時整條路上那麼多大樹上的蟬聲都停了,隻有楊金水越哭越小的聲音。
“好了!”呂芳站了起來,“洗洗去!”
楊金水跟著站了起來,過去攙住了呂芳的胳膊,扶著他向小溪走去。
四十年一直以“思危、思退、思變”自警的呂芳全身而退,“內相”易人,換了鐵腕的陳洪,內廷便安定了。至於外朝,抄了嚴黨那一千多萬兩銀子,正如嘉靖所言,為軍的分了錢,為官的分了錢,為民的也分了錢,其實大頭還是讓宮裏分了,這幾月看似暫且無事,可轉眼又是年底了——“年關”到矣!
好大雪,漫天紛紛揚揚,戶部廣盈庫在影影綽綽中便顯得格外高大。好多人,等著領俸祿過年的京官們密密麻麻在大雪中排著隊,一雙雙渴望的眼,全望向廣盈庫此時尚未打開的大門,都想像著裏麵堆滿了錢米。
通常所說的年關,多指貧苦百姓。一年到頭,奔於饑寒,闔家老小望穿了眼等的也就是當家人到了過年這幾天給口肉食,添件衣裳,當家的為了上老下小這幾雙渴望的眼睛便得拚命去忙碌,去求人,去看人眼色,聽人冷語,此謂之一種年關。至於極貧人家的年關那就不是渴望而是恐慌了。一年下來已經滿身債務,怕的就是債主都在這個時候追債上門,催逼如雷。這樣人家的當家人早在臘月二十三過小年前就躲出去了,留下老小婦孺在四麵透風的破屋裏聽債主叫罵,一直要催罵到除夕之夜,子時離去才算過了年關。當時流傳一副對聯:“年難過,今年最難過,得過且過;賬要還,是賬都要還,有還就還。”道的就是這般苦情。
今年這副對聯從貧苦百姓家要掛到大明朝許多六七品清流京官的家門口了。
戶部積欠官員的俸祿從年初就一直拖著,五月抄了嚴黨幾個大貪的家,原指望能把上半年的欠俸補發了,渠料工部為趕著給皇上萬壽宮、永壽宮、朝天觀和玄都觀竣工,那欠俸便隻補發了不到一半。七月後一十三省多處遭災,秋收無收,漕銀、漕糧又不能按數上繳戶部,欠上加欠,到了年底,京裏眾多官員的欠俸已經多達全年俸祿的一半以上。這個年過不過得去,就全指著今天廣盈庫那幾道大門打開了。因此雪再大,眾人都一早就到這裏排起了長隊。
廣盈庫是戶部唯一儲藏錢糧實物的倉儲。倉門共有三道,每道高兩丈寬丈三,取納儲兩京一十三省財物之意。每道倉門都是兩扇,皆上下裝有槽輪,開倉時往兩邊推,閉倉時往中間推,供漕錢、漕糧及各種財貨進出倉儲時開合;每道倉門的左扇又都開著一條小門,供戶部人員查點倉儲時出入。
可此時的廣盈庫廣則廣矣盈則不盈。偌大的倉儲,一眼望去四壁皆空,隻地麵薄薄地分堆攤擺著一層布袋。每一堆都是大中小三袋:大袋裝米兩鬥,中袋裝胡椒兩升,小袋裝錢十吊。本部堂官趙貞吉說了,不患寡患不均,無論六部九卿堂官或是各部七品小吏,今日來者一律每人領取三袋。
燈籠點著,戶部的官員們分派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前坐著,各部官員的名冊分別在三道倉門口的大案上擺著,庫工們則散站在一堆堆袋子前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