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嘉靖時,大明朝已傳了第十一帝。奉帝命傳旨太監卻挨了打,何況是司禮監首席秉筆太監,這真是前所未聞的事。雖然皇子和王妃也算是太監的主子,畢竟此時奴才的身份變了,口銜天憲已是皇上的替身,“打狗欺主”那句話用在這裏再恰當不過。

這件事鬧大了很可能立時掀起一場宮廷劇變!再化小也會有一場雷霆暴雨,受天譴的直接是李妃,牽連下來,裕王世子便首當其衝,一向靠裕王而受重用的大臣官員包括內廷宦官都難免池魚之殃。這一切都要看陳洪如何複旨,如何在嘉靖麵前回話了。

陳洪十歲進宮,在這座八卦爐裏煉了三十幾年,熬到這個年歲爬到這個位子,身上每根汗毛孔都已變成了心眼兒。與其說這件萬不該發生的事是因世子和李妃情急之下做出來的,不如說在心底看不見處是陳洪有意無意激出來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陳洪自己也知道這支箭到底是射出去了。如何隻把箭射向呂芳,讓皇上把賬算到呂芳頭上去,自己取司禮監大印而掌之,又不傷及裕王,這才是生死係於毫發的地方。倘若因此裕王遭譴,且不說得罪了將來的皇上自己將死無葬身之地,就眼下以徐階、高拱等為首滿朝那麼多大臣也會讓自己日日不得安寧。因此送馮保到了朝天觀,在回宮的路上便將如何複旨這件事在心裏權衡演練了不下百十來遍。盤算定了,先去太醫院上了藥,用白絹將高腫的額頭重重包了,頂著個高高的紗帽,露著紅腫的雙頰這才到精舍來複旨。

“奴才給主子萬歲爺複旨來了!”陳洪在精舍的隔門外便有意不露出身子,而是側跪在裏麵看不見的地方。

嘉靖自上晌服了丹藥,這時已又服了第二次丹藥,端坐在蒲團上打坐運氣,已感覺精神好了許多。閉目聽見了陳洪的聲音,便知他所跪的位置,左邊長長的壽眉微微動了一下。

二十多年了,每遇嘉靖打坐呂芳便都是靜侍在側,給紫銅爐裏添檀香,給神壇上換線香蠟燭,為神壇香案包括地麵揩拭微塵,都能運步如貓,拈物如針,已經練就一身如在水麵行走微風不起的功夫。隻這一點,嘉靖便深愜其意。可今日呂芳突然功力大減,這時正在神壇前揭開紫檀香爐的爐蓋剛添了香,聽見不見人影但聞其聲的陳洪這一聲輕喚,合爐蓋時竟前所未有地發出了當的一聲脆響!

嘉靖的雙眼倏地睜開了,斜向呂芳!

呂芳徐徐跪下了。

嘉靖:“這一個月來你已經是第三次擾朕的清修了。呂芳,你心裏在害怕什麼?”

呂芳輕碰了下頭:“回主子,奴才在主子身邊會害怕什麼?……回主子的話,主子不要生氣,奴才也老了。”

嘉靖的目光閃了一下,轉向精舍門口:“陳洪你又害怕什麼?”

“回主子萬歲爺,奴才害怕打擾了主子仙修。”陳洪依然隱身門外,輕聲答道。

嘉靖:“你打擾不了朕仙修,誰也打擾不了朕仙修。進來回話吧。”

陳洪依然不肯顯身:“為了主子萬歲爺清靜,奴才在這裏複旨回話就是。”

嘉靖兩眼望著地麵,似在感覺什麼,接著閉上了眼:“回話吧。”

“是。”陳洪跪在側門外,“回主子,奴才去了裕王府,裕王爺恭領了聖旨,正在抄寫那六句話,還叫奴才代奏主子,他一定趕緊刻了匾送到六必居去。”

“裕王坦然否?”嘉靖閉目問道。

“回主子萬歲爺。”陳洪立刻答道,“聽奴才傳旨的時候,裕王爺那真是誠惶誠恐。”

“對你還客氣嗎?”嘉靖又問道。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裕王對奴才豈止客氣,真是賞足了奴才的臉,當場解下了身上的玉佩賞給了奴才,還問了幾遍主子仙體安否。”

嘉靖:“馮保呢?送去了嗎?”

陳洪:“回主子萬歲爺,馮保已經送到朝天觀,交給了管事的太監。”

嘉靖沉默了。

陳洪在門外用耳朵在等著下麵即將發生的變化。

呂芳這時爬了起來,從金盆裏絞出一塊雪白的麵巾雙手遞給嘉靖:“主子,該淨麵了。”

嘉靖突然手一揮,把呂芳遞過來的麵巾揮落在地,望向門外:“挨了罵還是挨了打!露出你的原形,讓朕看看,也讓老祖宗看看!”

呂芳僵在那裏。

陳洪一聲不吭,依然躲跪在隔門外,有意磨蹭著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