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是出了名的“甘草次相”,在內閣從不以“次相”自居,大事一概讓徐階做主,建議也多讓閣員高拱出主意。就是在兵部,兼著尚書他也盡量能推則推,讓做侍郎的張居正去管實事,從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時當然不會計較高拱搶先說話,隻是望著徐階。
另外兩個人這時更是噤若寒蟬,望向徐階那個方向。
一個是趙貞吉,為徐階所薦從浙江巡撫任上升調戶部尚書不到半年,身為入室弟子,平時看徐階便隻望眼部以下,執弟子之禮,這時雖極想從恩相眼中探詢些信息,還是忍住了,隻望著他頜以下襟以上那個部位。
另一個就是徐階的兒子徐璠,被嘉靖欽點特意安排在他父親兼尚書的工部任侍郎,用心就是叫他代父親受過,好從戶部調撥銀子修建宮殿道觀,這時和父親同堂議事,自然連父親的臉也不敢看,隻是望著他身前那摞票擬。
其實這時四人心思都是一樣,抄查了近兩個月的家,四個部又夜以繼日議了好幾天才擬出了票,九州八方都等著這筆贓款救急,單等徐階進宮奏請,批了紅便可咄叱使錢,徐階回來卻是這副樣子。高拱問後,徐階又不答,值房內沉寂得像一潭死水。
好久,徐階終於張開了嘴,卻隻是輕歎了一聲。
高拱更急了:“徐相,那麼多官員的欠俸,北邊南邊戰事的軍需,還有好幾個省的災荒流民都急等著用這筆錢。到底批了還是沒批,總有句話。”
“吏部各官的欠俸,兵部所擬的軍餉,還有遭災和征稅過重省份返還百姓賦稅的奏呈都批了紅。”徐階輕輕說出了這句話。
四個人一振,眼睛亮了一下,可很快又黯了。因徐相說完這話兩眼怔怔地望著門外,目光全是虛的。
高拱是最能感覺個中精微的人,立刻想到了那份最重要的票擬:“工部給皇上修殿的票擬還有戶部撥給宮裏用款的票擬沒有批紅?”
徐階慢慢把目光從門外收了回來,虛望向他:“是呀!”
“皇上嫌給宮裏撥的款少了?”高拱又急問。
徐階既不答話也不點頭,目光還是虛望著高拱,這也就是默認了。
李春芳總算接聲了,先歎了口氣:“這兩項沒批紅,前麵三項批的紅也等於沒批。”
四個人立刻又氣餒了。
“請問師相。”趙貞吉直望徐階的目光了,“是不是有其他原因,比方是那個海瑞在六必居妄議聖意,引起了皇上不悅?”
趙貞吉的猜測也不盡是對海瑞夙無好感,而是以心度心,將海瑞當時多次引起自己的不快聯想到了嘉靖此時的不快。
“不要妄自揣測。”徐階對這個話題極為敏感,立刻止住了趙貞吉。
“說到底還是撥給宮裏的錢確實太少了。”徐璠小心地站了起來,低著頭,“父親,可否讓兒子將昨天的話說完?”
徐階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議國事就議國事,什麼父親兒子!這裏是內閣,說了多次,到這裏來你隻是工部侍郎!”
“是。”徐璠頭更低了,“工部替皇上修的那幾座殿都兩年多了,才修了一半,朝天觀、玄都觀的擴建從去年打了地基到今年就一直無法動工。現在又七月了,急需的石材都必須搶在入冬前運到京裏來。這次再不撥足了款,工程明年也完不了,工部交代不過去,內閣也交代不過去。昨日我就說了,近千萬的銀子給工部才一百六十萬兩,又要修宮,又要修觀,石材又必須要用大理石花崗岩和紅木檀木,怎麼算至少也差一百五十萬兩,我的話沒說完就被擋了回來。這樣的賬呈上去,不批紅也是意料中事。就算真批了這個紅,工部也完不了這個工。”
這才是一語中的,徐階自然不會接兒子的言,便把目光望向了那三個人。
高拱一臉的陰沉,趙貞吉一臉的憂重,李春芳則沒有表情。
徐階隻好點名了:“李閣老,徐璠的話你怎麼看?”
李春芳不得不表態了:“要麼再仔細算算,看能不能從那幾項開支裏再擠出一百五十萬兩給工部。”
事關皇上,差使又是老師和師弟在當,趙貞吉當然不會駁這個提議。幾雙眼睛便都望向了高拱。
高拱從來心裏都瞧不起這位“甘草次相”,這時見他如此顢頇,再忍不住心中那股急火,直盯著李春芳:“錢都在這裏,那你出個主意,是砍掉百官的欠俸,砍掉兵部的軍需,還是讓災區的百姓和多征賦稅的流民餓死?”
李春芳:“我說了,能不能再仔細算算。”
高拱不再看他,轉望向徐璠:“那你們工部說,砍哪一塊給你。”
徐璠:“回高大人的話,下官隻管皇上宮裏的工程,這些當然應該由內閣和戶部斟酌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