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四十一年,執掌朝政二十年的嚴嵩、嚴世蕃父子倒台。但出於種種複雜曖昧的政治關係,嘉靖倒嚴而不倒嚴嵩,“賜嵩致仕,年賞祿米一百石”,嚴世蕃等嚴黨的核心人物也僅論罪流放,多數嚴黨官員依然在位,奢靡貪墨搜刮之風“無稍遏減”。至嘉靖四十四年,多省災情頻發,國庫益空,賦役益重,天怒人怨。徐階、高拱、張居正策動禦史再度上疏,該年五月嘉靖雖誅殺嚴世蕃等,天下不恥嘉靖已甚。
是年七月,海瑞調任北京戶部主事。
嚴嵩題寫的那塊“六必居”大匾依然高掛在這家三開間大門臉醬菜鋪正中的門楣上,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輝。
匾牌下卻門庭冷落,一條門市繁華的大街,人群熙熙攘攘,來往的人走到這家醬菜鋪門前卻都避道而行,無數匆匆的目光對那塊匾側目而視。
有密旨,嘉靖不讓這塊匾取下,他到底要看天下人如何議論自己!
這天上午,載著海瑞一家上任的轎篷馬車來了。
車轅前坐著執鞭的車夫。因是暑天,車篷窄小,海瑞便也坐在車轅前,頭戴鬥笠,身穿葛麻長衫,較三年前,胡須花白了些,兩眼還是那般犀利有神,在鬥笠下敏銳地望見了“六必居”那塊牌匾。
“停車。”海瑞突然喊道。
車夫拉住了韁繩,馬車在六必居對麵街邊一間茶館門前停下了。
海瑞跳下了馬車,定定地望向對麵的六必居。
“是到了嗎?”竹車簾擋住的轎篷內傳來了海母的問聲。
海瑞對車簾內答道:“回母親,還沒到,兒子想在這裏先買些醬菜,到家後給母親和媳婦下粥。”
“去吧。”海母在車簾內說道。
“請幫我家人買一壺涼茶。”海瑞從身上掏出兩枚銅錢遞給那車夫。
“老爺,你老要去哪裏?”那車夫接過銅錢有些吃驚地問道。
“去六必居。”海瑞答著已向六必居門前走去。
那車夫手捧兩枚銅錢驚在那裏。
立刻,便有好些過往行人驚詫的目光也同時望向了海瑞。
海瑞走到六必居門前停住了,抬頭望著那塊牌匾。
過往行人更驚異了,目光雖望著他,腳步卻更加快了。
六必居對麵茶館靠門口的一張桌子前,立刻也有幾雙鷹一樣的眼投向了牌匾下海瑞的背影。這幾個人雖然穿著便服長衫,但坐在正中那個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宮中的提刑司太監,打橫坐著的兩人寬肩長腿冷麵冷眼,也能看出是錦衣衛的人!
捧著兩枚銅錢的車夫這時已然看見了茶館裏的這三個人,哪裏還敢進去買茶,兩隻腳像被釘子釘住了,站在車邊,動也不敢動。
最尷尬的是六必居店鋪內的掌櫃和夥計,也都隻望著門口這個客官,既不招呼他進來買東西,也不趕他走,隻是茫然地望著。
海瑞的目光從那塊牌匾上移下來了,四周掃了一眼,很快便明白了這家店鋪眼下所處的困境,取下了鬥笠負手拿在背後,一個人徐步踱進了店門。
對麵茶館門口那張桌前那個提刑司太監和兩個錦衣衛立刻站了起來,走出茶館,向對麵的六必居走去。
那車夫這才敢動彈了,將手裏的馬杆往車轅前一插,將兩枚銅錢也放回到車轅前的板子上,挪著步慢慢離開馬車,走了幾步便打起飛腳,一個人竟跑了。
過往的行人都不過往了,從東往西的折回東麵,從西往東的折回西麵,偏又不願離去,遠遠地站著,等著看一場茶餘飯後好在人前繪聲繪色擺弄的故事。
海瑞進了店,走到了櫃台前,又慢慢掃視了一眼那一壇壇、一缸缸陳列在店內的盛器。
幾個夥計竟然還是懶洋洋地坐在那裏,沒有一個人起來招呼他。
海瑞站著的櫃台裏邊就坐著那個趙姓的老板,這時淡淡地望著海瑞:“客官要買醬菜?”
海瑞:“一個老人,一個病人,要買些醬菜下粥。掌櫃,什麼醬菜合適?”
“什麼醬菜都合適。”趙姓老板依然坐著淡淡地答道。
海瑞敏銳地感覺到坐在櫃台其他地方的夥計們都把目光望向了他背後的門口,哈著腰站起來欠了一下身子,立刻又坐下了。
六必居的門口,那個太監和兩個錦衣衛冷冷地出現在門邊。那提刑司太監向兩個錦衣衛示了個眼色,兩個錦衣衛留在了門邊,那太監悄悄走了進去,在店內左側一張方桌前坐了下來。一個夥計連忙提起一把瓷壺、拿著一隻杯子從側麵的櫃門趨了過去,給那太監倒了一杯茶,將瓷壺留在桌上,又悄悄退回到櫃台裏。
海瑞不露聲色,從身上掏出十枚銅錢放到櫃台上:“買十個錢的醬菜。”
趙姓老板站起了,從裏麵的貨櫃隔欄上,拿開一個罩子,在一疊曬幹的荷葉上抽出一片大荷葉,貼在一個素白的大瓷碗裏,端著,揭開一個壇蓋,用一個漏眼的勺舀出一勺醬菜潷幹了醬汁倒進荷葉,又揭開一個壇蓋舀出一勺醬菜潷幹醬汁倒進荷葉。如是,舀了滿滿一荷葉心的醬菜放到櫃台上,然後又抽出一片更大的荷葉,將碗裏那一荷葉醬菜提出來放到另一片大荷葉上,飛快地包好了,從櫃台下一把撕成條的棕葉裏抽出三條,在醬菜荷葉包上一橫一豎一斜繞了一個六合同心結,一紮,提起來遞給海瑞:“客官,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