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興酒樓最旺的旺季還是每年的臘月。年底了,兩京一十三省給嚴府送年敬的人都要提前好些日子到這裏來訂包間,一邊在這裏喝著酒,一邊等候嚴府門房按順序傳喚。因此這一月間這座酒樓無論酒菜還是包間都比平時翻了一倍的價錢。大門外飄著紛紛揚揚的白雪,櫃台內流進大錠小錠的白銀。白天不見了日,夜晚不見了月,日月興卻“興”得不行。老北京傳道,大明朝這個“明”字都被這家酒樓給吃了。
一位披著大氅、依然罩著鬥篷、隻露出兩眼的人被“日月興”一個小二在前麵引著,兩個便服隨從在後麵跟著,穿過紛紛攘攘的酒客,擠到一間包間門前站住了。那包間門上方赫然貼著一張紅色招貼,上麵寫著“兵部”二字。
那小二:“稟這位大人,因兵部招呼打晚了些,這間包間還是費了好些口舌從貴州巡撫衙門早定的人那裏調出來的,稍小了些,請大人見諒。”
“不打緊。你走吧。”披鬥篷大氅那人開口了,聽聲音竟是張居正。
那小二當然不認識他,依然不走,半邊身子躬擋在包間門口,滿臉堆著笑:“這位大人,你老約的人早到了,我替你老先進去稟報一聲。”手一伸抓住了包間的門環卻不推開。
張居正知道他這是討小費了,眼中掠過一絲厭惡,向身後的隨從望去。
一個隨從從袖中掏出一顆碎銀,也已是滿臉的不悅:“記著,你這回拿的可是兵部的銀子。”
那小二居然毫不怯場,滿臉滑笑伸手便接過了那顆碎銀:“小人祝兵部各位老爺年年打勝仗,次次凱歌還。”這才推開了包間的一扇門。
居然還有一套一套的應對,張居正見他身子還擋在包間門口,來了怒氣:“你盼著兵部年年打仗嗎?”
那小二的笑容慢慢斂了,仍然不是太害怕:“小人侍候老爺升座。”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門的門環做欲推不推狀,顯然兩扇門要兩次小費。
“叫他滾!”張居正一掌推開了那小二抓住的另一扇門,已然走了進去。
那小二被推得差點跌倒,兀自站在門口,一副不解的樣子。
“還不滾等著我們把你扔下去嗎?”兩個隨從早就忍他不得了,有了堂官這句話,一個隨從終於露出了凶相,伸手便去抓那小二的衣領。
其實許多人都知道,這座酒樓有羅龍文的分子,也有鄢懋卿的分子,因此連小二們都十分蠻橫。那小二平時吃外省的官員慣了,就連京師五府六部各司官員等閑也不放在眼裏,幾曾被人這般嚇過,這時也露出了橫相,舉手便也去抓那個隨從的手腕,突然看見那隨從抬起的便服袖子裏露出了四品將官的繡花扣腕,這才猛然感到進去的人來頭大了,那隻手便不敢再伸過去,往後一退,躬腰轉身急忙要走,肩頭卻被那隨從的大手抓住了,動步不得。
這時又有好些客人在包間外陸續進出,那小二被那個隨從的大手硬生生掰了轉來。緊接著那隨從另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後頸,把他的頭也掰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聲惡語道:“爺們知道你這座酒樓有羅龍文鄢懋卿的分子。你這就可以立刻去稟告羅龍文和鄢懋卿,要撈銀子兵部還有些軍餉在那裏呢,幹脆把大明朝的軍餉都搬走如何?”
那小二這才怕了,又被他前揪著衣領,後掐著脖子,從嗓子裏擠出的話已十分不利索了:“小、小人怎敢……”
那隨從依然揪掐著他:“爺們還愁你不敢呢。離開這裏你最好去嚼舌頭,就說兵部的人砸招牌來了。這好不好?”
那小二:“當然不……好,小人知錯了……絕不敢多說半個字……”
“滾吧。”那隨從這才使暗勁將那小二一推,那小二差點撞了另外幾個客人,慌忙側著身子讓其他客人走過,一邊歪著被掐硬了的脖子向樓梯口走去。
一個便服隨從緊接著扯下了貼在門邊那張寫著“兵部”二字的紅字招貼,二人便一邊一個站定在包間的門外。
張居正在包間裏約見的人竟是高翰文。此刻,高翰文將暖壺裏的酒給張居正斟了,一邊輕聲說道:“沒想到大人會在這裏約見卑職。”
張居正望著他:“你沒想到,他們便也想不到。坐吧,有話趕緊說了,此處畢竟不可久留。”
高翰文在他對麵坐下了,壓低了聲音:“嚴家已經派人盯著卑職的家宅了。昨日羅龍文還派了人來打招呼,公然恐嚇卑職,要將芸娘和齊大柱的妻子立刻遣走,不然他們立刻叫禦史上奏疏,參卑職‘納妓為妻,暗通倭犯’。真正豈有此理!”說到這裏高翰文已然有些激憤,平息了一下情緒,才接著說道:“卑職今日是先去的翰林院,然後從翰林院直接到的這裏。”
張居正望著他:“你怎麼想?”
高翰文往椅背上一靠:“無非第二次進詔獄罷了。”
“能這樣想便什麼也不怕。”張居正端起了酒杯。
高翰文也端起了酒杯,二人飲了。
張居正:“我奉命向你傳一句話,是原話,你聽清楚了,‘高翰文是個有良知的人,皇上放了他,我們便要保他。’想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