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案前的躺椅上一床被子擁著胡宗憲半躺半坐在那裏,他的麵前是一張矮幾,矮幾上是一局下到中盤的圍棋,圍棋的對麵筆直地坐著戚繼光。
輕輕地,胡宗憲將一枚黑子下在了棋盤上,戚繼光望著那枚黑子苦苦地出神想著。
“這顆子不知道該怎麼下了吧?”胡宗憲掩了掩半墊著躺椅半蓋在身上的棉被,靠躺了下去:“好像我曾經跟你說過圍棋的出典,還記得嗎?”
戚繼光本捏著一枚棋子望著棋盤在想,聽胡宗憲這一問,抬起了頭望向他:“是。部堂曾經給屬下說過,圍棋是古人見了河圖洛書,受到啟示,想出來的。”
胡宗憲:“那就從河圖洛書中想想,這步棋該怎麼下。”
戚繼光:“部堂這是取笑屬下了。河圖洛書,是上天出的題意,多少先聖賢哲都不能破解,屬下一個軍伍中人怎能從天書中找到想法。”
胡宗憲:“隻要肯用心找,就能找到。世間萬事萬物都隻有一個理,各人站的位置不同,看法不同而已。譬若看一條河的對岸,站在河的南邊,北邊就是對岸;站在河的北邊,南邊就是對岸。記得我曾在王陽明一則手記中見過,他就認為河圖洛書不過是三代先人觀測天象,對何時降雨,何時天旱的記載,用以驅牛羊而逐水草,順應天時以利遊牧而已。這便是他從河圖洛書中看到的理。大戰在即,站在行兵布陣的位置,看看帳外這場大雨,再想想河圖洛書,然後再想想這步棋該下在哪裏?”
戚繼光目光立刻亮了:“據屬下十幾年與倭寇在沿海作戰的閱曆,每年這個時令這場大雨後都應該有一兩天的大霧,有利於奇兵突襲。”
胡宗憲像是在讚也像是在歎,發出了好長一聲:“是呀,難得的戰機呀。逐水草而居,應天時而動,這才是最大的理呀!”
戚繼光:“那屬下是不是應該將這顆棋子放在這裏?”說著啪的一聲,將捏在食中二指間的那顆白棋布在了棋盤的一個棋眼上。
胡宗憲慢慢望了一眼戚繼光那顆棋子所下的位置,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反而把身子全躺了下去,眼睛也慢慢閉上了。
戚繼光卻仿佛聽到了他內心深處有金戈錚鳴,屏住了呼吸隻靜靜地望瞪著他。
幾天前嚴嵩的一封來信還在中軍大案上一方鎮紙下壓著,胡宗憲仿佛聽到嚴嵩那蒼老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縈繞:“天下大局,有心腹之患,有肢體之疾。國庫空虛,災荒頻仍,君父之宮室未修,百官之俸祿久欠,此朝廷眼下心腹之大患也。倭寇騷擾東南,賴吾弟統貔貅之師連戰巨創,已不足為慮,此肢體之疾也。望吾弟體朝廷大局,暫休兵歇戰,以解國庫不繼之難。待鄢懋卿南下巡鹽,收有鹽稅後,朝廷再調撥軍款,悉剿倭賊……”
“部堂。”戚繼光的輕喚聲叫開了胡宗憲的眼皮,“十年苦戰,台州八捷,聚殲倭寇應該就在上天降下的這場大霧了。部堂是不是想告訴屬下,不可違天!”
胡宗憲這時其實已經病得不輕了,扶著躺椅的扶手倏地坐起,卻猛然一陣頭暈。
“部堂!”戚繼光一步跨了過來,扶住了他,望著也奔了過來的親兵隊長,“湯藥。”
那親兵隊長又奔回到火爐邊,用一塊布包住了藥罐的把手,慢慢將湯藥潷到藥碗裏。
胡宗憲喘息了片刻,望向親兵隊長:“將火爐搬過來。”
“是。”親兵隊長以為他畏寒,急忙走到火爐邊,又加了幾塊木炭,吹起了明火,這才將火爐搬到了他的身邊,又回身去端起了那碗湯藥輕輕地吹著。
胡宗憲對還扶著他的戚繼光:“坐回去。”
戚繼光慢慢鬆了手,坐回到對麵的凳子上,期待地注視望著他。
胡宗憲的左手慢慢伸到了大案上,移開了壓著信封的那方鎮紙石,拿起了嚴嵩那封信,也不看,隻是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突然將信伸向火爐。
那信的一角點燃了,接著火焰慢慢吞噬了下來,直到將信封上“嚴嵩”兩個字也燒成了白灰!
胡宗憲待到信封上的火苗燃到了手指邊才將最後一角落入火爐,突然叫道:“戚繼光!”
“末將在!”戚繼光倏地站起。
胡宗憲:“立刻通令各路援軍,雨停霧起,全線出擊,一舉聚殲倭寇!”
“遵令!”戚繼光激動的回令聲與帳外的暴雨聲天人同應,在雨幕茫茫的蒼穹向四際傳去!
——明嘉靖四十年,第九次台州大戰開始。這一戰清剿了為患浙江十年的倭寇殘部,東南沿海無數百姓飽經燒殺淫擄的苦難終於熬到了盡頭。
龐大的恭迎凱旋的隊列,把個偌大的杭運碼頭站得旌旗獵獵人頭攢攢。
趙貞吉站在官員佇立的正中,譚綸站在他的身旁,兩邊是各司衙門的官員還有那兩個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