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趴在了地上,盡力控製著身子不動,淚水卻一滴一滴灑在了磚地上。
嘉靖看著他:“江南織造局鬧成這樣,宮內尚衣監、針工局、巾帽局那麼多奴才貪了多少銀子,隻差沒來玉熙宮拆瓦了。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隻讓你去了半個月永陵,你還覺著這麼委屈?”
呂芳抬起了頭,滿臉的淚,哽咽道:“奴才哪有什麼委屈……九州萬方都在主子一個人的肩上,護著這個,還要護著那個,主子才是最委屈的……”
嘉靖歎了一聲:“當家三年狗都嫌哪!宮裏的家朕一直交給你在當,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過。浙江重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昨天送進宮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竟得了個乾卦,‘元亨利貞’,上上大吉。供詞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
“是。”呂芳聽他如此一說便以為浙江的供詞一定是按照司禮監內閣的意思改好了呈上來的,心中一寬,拿衣袖揩了淚,站了起來。
嘉靖從寬大的袍袖裏掏出了自己禦用的一副眼鏡遞了過去,呂芳連忙躬腰雙手接了過來,向禦案前走去。
走到禦案前,發現禦案上依序擺著一張張供狀,都用玉石鎮紙壓著,供狀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將嘉靖那副禦用的眼鏡先舉過頭頂虛空拜了一下,這才戴上,向那些供狀仔細看去。
一眼便發現原來打回去的那份供狀竟赫然擺在首位!呂芳立時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
嘉靖:“看,看了再說。”
呂芳連忙飛快地一路掃看過去,確認那份打回去又呈回來的供狀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過去看後麵的供狀。
嘉靖已經從蒲團上下來了,開始獨自在精舍裏徘徊起來:“百姓家有一句常說的話,幫忙幫忙越幫越忙。第一次遞來的供詞你不呈給朕看,瞞著朕跑去找嚴嵩找徐階,還捧上一壇四十年的陳釀去勸酒。一個首輔,一個次輔,一個井水,一個河水,這杯酒也是你能勸得的(音di)!不用忙著跪,接著看完。”
呂芳聽得心驚,本來想跪下解釋幾句,聽嘉靖一說,隻得又戴上了眼鏡,彎腰向後麵的證詞一行行看去。
嘉靖繞著蒲團那三級坐台,腳踏八卦走了起來:“當時聽到你去勸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飲功臣時說的兩句話……知道太祖爺當時說的是兩句什麼話嗎?”
一邊耳聽雷聲隆隆,一邊眼觀刀筆攢攢,呂芳已然滿臉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麼內容了。聽嘉靖這時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鏡就此不看,隻能側身站在案邊低頭接言:“奴才不知道,請主子賜教。”
嘉靖停了腳步:“你不知道,可嚴嵩和徐階知道。兩個大學士,《太祖實錄》他們不知已經讀了多少遍,都爛熟在肚子裏了。端起酒杯的時候,他們早就想起了太祖那兩句話。”說到這裏他停下來,然後一字一頓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當時宴飲功臣的那兩句話:“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剛才嘉靖的話還是雷聲,這兩句太祖的話簡直就是霹靂!呂芳慌忙取下眼鏡擱在案上,撲通一下在禦案的側邊麵對嘉靖跪倒了,把頭緊緊地趴在磚地上。
嘉靖:“有些家你能替朕當,有些家朕交給了嚴嵩和徐階去當,可大明朝最後的家還得朕來當。你去勸酒,他們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後,他們能不想法子對付嗎?”
呂芳連磕了三個頭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話。
嘉靖:“倭寇在東南鬧,韃靼在北邊鬧,國庫又是空的。現在你打回去的供狀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來,還添上了鄭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詞,又添上了對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詞和證言。毀堤淹田,私放倭寇,貪墨國帑民財,都翻出來了!有辜的無辜的牽涉那麼多人,你叫朕這個時候拔出了白刃殺誰是好?”
呂芳隻能重重地又磕了個頭:“奴才無知,犯了大忌,闖了大禍,甘伏聖誅!”
嘉靖這時已在禦案邊,信手拈起他畫的那張乾卦和寫有卦詞的禦箋輕輕一扔——飄在呂芳麵前:“跟朕這麼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參祥一下,這個乾卦什麼意思。”
呂芳慢慢捧起那張禦箋,跪在那裏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貞’,便含著‘以貞而利’的意思。這是說主子聖明,用了胡汝貞和趙貞吉便無往不利。東南的事有二貞在能夠穩住。”
嘉靖:“這層意思誰也能看得出來。可兩個乾卦,乾下乾上又做何解?”
呂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畫在禦箋上的那上三橫和下三橫,冥想著答道:“這是極陽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麼,奴才便參祥不透了。”
嘉靖:“你們要都能參詳得透,朕也就枉稱了飛元真君。這個乾下指的是海瑞!”
呂芳一愣,睜大了眼望著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門外將落的月亮:“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竟有如此霹靂手段,可見是個至陽至剛之人。都說朕那個兒子孱弱敦厚,其實也還知人善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