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輕蔑地笑了:“讓你跟著我進北京的時候,楊金水瘋了嗎?真像那個呂公公說的,他的這個幹兒子好起來比誰都好?”

“呂公公說的也不全錯。”芸娘答道,“楊公公壞的時候是比誰都壞,可也有待人好的時候。”

高翰文:“一個日霍鬥金的太監,他會對誰好?”

芸娘:“太監也是人。就因為他欠了太多的債,是債都要還。”

高翰文:“欠誰的債,我高翰文可與他們沒有一文的債務。”

芸娘:“我已經說了,一切都與你無關。楊公公是在還沈一石的債,沈一石是在還我的債。”

高翰文實在也是憋忍得太久了,那晚呂芳來,今夜陳洪來,陳洪一走芸娘便來跟自己說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塊什麼樣的石頭:“照你這樣說,楊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萬兩銀子將你買來的。我高翰文區區一個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兩個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輩子官俸祿加起來也沒有你二十萬兩銀子的身價。二十萬兩銀子買的一個人竟白白地送來伺候我,我實在聽不懂你的話。陳公公剛才跟你說了什麼我也不想知道,我隻是想告訴你,到杭州去的時候我是朝廷的官,與嚴世蕃並無關聯。在杭州做那些事我還是朝廷的官,與任何人都無關聯。朝廷要給我安什麼罪名,都是我一個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費心從我這裏能套出什麼。”

“我套你什麼了?”芸娘從床邊站起了,“從杭州送你到這裏,在這裏又有二十幾日了,除了給你做飯洗衣,我問過你一句話嗎?”

高翰文:“要是幾句話就能套住我,你們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我高翰文原以為此心匪石不可轉也,沒想到隻因為酷好音律,被你們抓住了致命處。當初一曲《廣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鄉的小調,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轉出了淚花,又慢慢坐回床邊:“當初叫我彈《廣陵散》,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用意。後來有些察覺,可你自己卻渾然不省。你應該記得,在琴房裏我幾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當時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絲冷笑:“你本秦淮名妓,這點戲還是做得出來的。譬若今晚,陳公公要來了,你又唱起了我蘇南的歌子,你是蘇南人嗎?”

芸娘這時被他一層層的咄咄逼問,心已經涼了:“你剛才已經說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幾曲應天本地的小調這也奇怪嗎?”

“不奇怪。”高翰文這時已經把自己那一腔化為流水的抱負、所經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這個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後撐著的原就是負氣,雖然不至於使酒罵座,也不再客氣,“他們挑了你,自然是你有這諸般本事。現在這些本事已經不管用了,還想幹什麼,盡管使出來。你現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嗎?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這把椅子上陪著你,動一動就算你們贏了!”

芸娘的臉比此時的月還白。倏地站了起來,吞進了憋在口腔裏的淚水:“放心,我這就會回到廚房裏去。最後幾句話,願不願聽我也要說。沈一石自稱懂得《廣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稱最懂《廣陵散》。在我看來,你們也和當時那三千太學生一樣,沒有一個人懂《廣陵散》。嵇康從來沒有想過出來做官,更沒想過貪圖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與神遊,這才有了《廣陵散》。你們沒有嵇康的胸懷。”說著徑直向門口走去。

不啻當頭棒喝,高翰文被她這幾句話震在當場。

走到門邊,芸娘又站住了,沒有回頭:“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難得的古琴,你若喜歡就留下,你要不喜歡就燒了。”說完這句走出了屋門。

“黃公公!哎,黃公公!”監修永陵那總管太監本就是從睡夢裏叫醒的,這時隻穿著一件便服長衫,緊追著獨自向長長的階石登去的黃錦,“呂公公來的時候就有旨意,不能離開,也不許見人……”

黃錦步幅更大了,徑直向石階的頂部登去。

那總管太監被兩盞燈籠跟著也追著他:“無論如何您老總得把旨意給奴才看看。”

黃錦在石階上站住了:“我就是從主子萬歲爺那兒來,旨意非要寫在紙上嗎?”

“那、那……”那總管太監憋住了,終於還是硬著又頂了上來,“那有沒有陳公公的手諭?”

黃錦慢慢望向了他:“他是司禮監秉筆,我也是司禮監秉筆,誰跟你說的,我來還要他的手諭?”

那總管太監把頭低向一邊:“黃公公既無萬歲爺的聖旨,又沒有陳公公的手諭,那奴才不敢領你見呂公公。”

黃錦望著他那副嘴臉心裏的火已經把頭發都點著了,畢竟在內宮那座八卦爐中煉到了秉筆太監這個位置,兩把刷子還是有的,裝出了笑容:“既然這樣說,那我就不見呂公公了。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