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顯然已經看過了那份捷報,也顯然還未對這份捷報做任何表示,手裏拿著那麵有手掌般大的單麵老花圓形眼鏡在殿內顧自走著。
徐階低頭站在禦案一側,靜等著嘉靖發話。
繞著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禦案前,望著那份捷報,終於開口了:“漢高祖不讀書,詩卻比那些讀書人做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階當然明白:“回聖上,臣以為當數‘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氣象,最有蒼生之念。”
“胡宗憲算得猛士嗎?”嘉靖反問。
徐階從容答道:“趙貞吉的奏疏裏說得很明白,這一次台州大戰,胡宗憲親臨前敵,不避炮矢,堪稱忠勇。”
嘉靖看著他,似乎想看出他說的話裏有幾分是真誠。
徐階知道應該將頭抬起來了,恭迎詢望,滿臉都是真誠。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著那麵單麵圓花鏡對著捷報一行一行看著,嘴裏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趙貞吉算不算得猛士?”
這便不好答了,徐階想了想,斟酌著回道:“回聖上,趙貞吉隻是給前方供給軍需。”
“前方是胡汝貞,後方是趙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著捷報,“他們的名字中都有個貞。貞者,不二也。對此東南二貞,你怎麼看?”
廟堂的大學問就在應對,徐階的學問此時顯露出來:“回聖上,孔子曰‘鳳兮鳳兮’,終是一鳳。胡宗憲對大明對皇上是不二之貞,趙貞吉對大明對皇上也是不二之貞。”
嘉靖:“但願二貞不二,外除倭患,內肅吏治,東南不再生亂子。”
徐階隻好又把頭低下了:“皇上聖明。臣啟奏皇上,內閣是否立刻準趙貞吉之請,票擬一份給前方將士請功的單子?”
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當值去吧。”
徐階後退一步跪了下來:“臣遵旨。”磕了個頭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報,將單麵花鏡往捷報上一擱,出神地望向了蒲團旁那口銅磬。
兩個錦衣衛被黃錦領著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紗幔外邊。
黃錦站住了:“你們先在這裏跪候。”
“是。”兩個錦衣衛輕聲應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裏像兩塊石頭。
黃錦手裏捧著那封急遞向精舍那道門走去。
平時伺候嘉靖,黃錦都是身著便服出入精舍,一如家奴裏外忙活,進出也就無需見麵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著秉筆太監的大紅朝服,雙手捧著急遞,走進去便欲跪下,可猛一見嘉靖便是一驚:“哎喲,我的主子萬歲爺,這個活怎麼能讓主子幹!”說著慌忙將那封急遞放上禦案,奔了過去。
嘉靖這時竟蹲在蒲團之旁,用一塊雪白的淞江麵巾正擦那口銅磬!
黃錦奔過去了,嘉靖卻仍蹲在那裏擦著銅磬,黃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讓奴才來擦吧!”
“楊金水押進宮了?”嘉靖隻是挪了一下身子,擦著銅磬的另一麵問道。
黃錦便隻好跟著膝行了兩步,一邊伸手去討那塊麵巾,一邊答道:“是。楊金水在巳時初押進的宮。主子,讓奴才擦吧。”
嘉靖照舊擦著隻是問話:“這麼巧,趙貞吉的急遞也一同到了?”
黃錦討不著那塊麵巾,知他心情不好,額上已然滴出汗來,見他如此發問更應明白回話:“回主子萬歲爺,楊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驛,趙貞吉的急遞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進來的。主子等了半個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讓奴才來擦。”說著又將手伸了過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來,卻沒將麵巾給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塊麵巾恰好扔在禦案上那封急遞和那份捷報旁邊:“半個月前就該讓朕看的東西,這個時候送來朕不看也罷。”也不擦手,走到蒲團前先拿起了橫臥在蒲團上的那根磬杵,盤腿坐下:“審楊金水去。”
黃錦跪的那個位置剛好被銅磬隔著,隻能看見嘉靖的側麵,幹咽了一口,還是說道:“啟奏主子,解押楊金水的人奴才也帶來了,正在外麵跪候。楊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問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