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露出了淺淺一笑:“閣老好學問。”接過禦箋轉身走了出去。
徐階怔怔地站在那裏,直到門口又出現了另一盞燈籠,有個聲音傳了進來:“小人伺候閣老出恭。”
徐階這才從怔忡中省了過來,向門口慢慢走去。
日落燈升,曬在院子裏的書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嚴嵩的書房。
什麼書擺在什麼地方,何時從何處取哪一卷查哪一頁,這是嚴嵩幾十年養成的讀書習慣。七十五歲以前,每年曬完書後,將不同的書擺到自己心裏有數的位置他都視為樂事,親力親為,從不叫下人代勞。七十六歲那年,那次曬完書,他在將上萬卷書搬到書架上去時,便突然感到力不從心了,叫來了也常在這裏陪父親讀書的嚴世蕃,嚴世蕃把書擺到了書架上,嚴嵩發現幾乎和自己擺的一卷不差。這以後每年這件事便都叫兒子代勞了。今日,這些書又得自己擺了,不得已叫來兩個隨從在一旁幫手。
一個隨從舉著座燈,緊隨在他身側,照著空空的書架,另一個隨從則在書箱前聽他的指令。
嚴嵩:“《呂氏春秋》。”
“是。”書箱前的隨從從一個箱子裏搬出一匣書呈遞了過去。
嚴嵩雙手接了過來,透過眼鏡向封麵望去:“錯了。是宋版的那匣。”
那隨從:“小人該死。”隨即將那匣書放回原箱,從另外一個箱子裏捧出另一匣,上麵也印著《呂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還是不知道,便扒開那根象牙書插,準備翻開來看。
“遞過來就是。”嚴嵩叫住了他。
“是。”那隨從又把象牙書插插進了穿套裏,將那匣書捧了過去。
嚴嵩隻望了一眼封麵便說:“這便是。”雙手接過,放進了齊頭高的書架空格裏。
“《左傳》。胡宗憲手抄的那一套。”嚴嵩一邊放書,一邊又說道。
這便更難找了,那隨從額上流下汗來,從一個箱中搬出了好幾匣書,兀自沒有找到那本閣老要的《左傳》,又到另一個箱中去找。
嚴嵩站在書架邊,被那盞燈照著,等了好一陣子。
找書的滿臉是汗,舉燈的也急了:“你來拿燈,我來找。”
“算了。”嚴嵩又叫住了他們,“去,把你們大爺叫來吧。”
兩個隨從一愣,對望了一眼。
掌燈的隨從小心地問道:“閣老是不是說叫小人們去把小閣老請來?”
嚴嵩輕點了下頭。
那隨從兀自不放心:“閣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過,這半個月誰也不見,尤其不能讓小閣老進府。”
嚴嵩虛望著上方:“可別人不講規矩呀。徐階今天下午不是在內閣見了張居正嗎?”
那隨從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裏有數,這才放心的去了。
聽得父親叫他,嚴世蕃簡直就像飛也似的過來。進來後他叫了一聲“爹”,便不再看父親,掃了一眼滿屋的書箱,將外衫脫了,又將內衫的一角往腰帶上一掖,便去搬書。
下人們早已全回避了。嚴嵩一個人靠坐在躺椅上,望著兒子熟練地將一匣一匣的書從箱中捧出來放到書架不同的空格裏,老父眼中當年那個年輕的兒子又浮現了出來:曾經何等讓自己稱心!曾經何等讓自己愜意!曾經何等讓自己感到後世其昌!那時經常流露的憐愛的目光這時又從昏花的老眼中浮現出來。
“不忙搬,先擦把臉喝口茶。”嚴嵩眼中那個身影還是嚴世蕃二十幾歲那個身影。
“不累。爹歇著吧,兒子很快就擺好了。”嚴世蕃臉上沁著細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將箱中的書搬出來擺到應擺的書架空格裏。
這聲音已不再是當年兒子的聲音了,回答的話卻更喚起了嚴嵩當年對兒子的親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韓昌黎集》搬出來了嗎?”
嚴世蕃這才在書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現在要看嗎?”
嚴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來。”
嚴世蕃有了感覺,望向了父親,見他也正在望著自己,便走到了一架書架前,從最上麵靠右邊的一個空格裏捧下了一匣書,拔開了書插,從裏麵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親時順手又拿起了書桌上的那副眼鏡,走到父親身邊,雙手遞了過去。
嚴嵩抬頭望著兒子:“我不看了,你給我念,就念‘吾自今年來’那六句話。”
嚴世蕃也是學富五車的人,哪裏還要捧著書念,何況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親要自己念這六句話的深意,連日來的負氣這時摻進了些酸楚,便閉上了眼,一時沉默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