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吧。”嚴嵩知道兒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時便加重了語氣。

嚴世蕃閉著眼背了起來:“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誌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

父子瞬間的沉默。

“知道爹為什麼要你念這一段嗎?”嚴嵩打破沉默問道。

嚴世蕃:“無非還是責怪兒子罷了。爹是老了,兒子也沒想在你老這個年歲招風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們殺的人、關的人、罷的人那麼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們也不會放過你。兒子不在前麵頂住,誰能替爹在前麵頂住。”

嚴嵩:“就憑你們幾個人到西苑禁門去鬧,那也叫在前麵替我頂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內閣,你和羅龍文、鄢懋卿就沒有一個人能夠進西苑那道門。人家張居正就進去了,就能夠和徐階策劃於密室,傳令於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們不用說到西苑門口去鬧,坐在家裏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們都抓了!”

這話盡管刺耳,嚴世蕃聽了還是驚愕地抬起了頭,望向父親:“今天的事爹在家裏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嚴嵩突然顯出了讓嚴世蕃都凜然的威嚴,“我還是首輔,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輔!二十年我治了那麼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嗎?老虎吃了人還能去打個盹,你爹敢打這個盹嗎!”

這樣的威嚴在嚴嵩七十五歲以前時常能一見崢嶸,七十五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今天看見父親雄威再現,嚴世蕃平時那股霸氣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就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親麵前坐下:“爹,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你老知不知道?”

嚴嵩不答反問:“我剛才問你的話還沒回答我。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念韓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話嗎?”

嚴世蕃腦子再好使,也明白父親叫他此時念這幾句話並非他剛才說的意思,至於什麼意思,一時怎麼能想得明白,隻好怔怔地望著父親。

嚴嵩:“那我就告訴你,這幾句話是半個時辰前徐階在內閣對陳洪說的。”

嚴世蕃那根好鬥的弦立刻繃緊了:“徐階的意思是說爹老了,要和陳洪一起把爹扳倒?”

嚴嵩搖了搖頭:“他還不敢,也沒這個能耐。陳洪想奪呂芳的位置,他徐階眼下卻還沒有這個膽子。就讓他坐,他也坐不穩。知道為什麼嗎?”

嚴世蕃想了想:“皇上還離不了爹!”

嚴嵩:“還有,大明朝也離不開你爹。這二十年你爹不隻是殺人、關人、罷人,也在用人!國庫要靠我用的人去攢銀子,邊關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過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對付!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話,用對了人才是幹大事第一要義。這幾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給了你,你都用了些什麼人?鄭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裏急遞送來了他們的口供,他們把你都給賣了你知不知道?”

嚴世蕃倏地站起:“這兩個狗日的!上本!我這就叫人上本,把他們都殺了!”

“叫誰上本?怎麼上本?殺了他們,殺不殺你?”嚴嵩見他又犯了浮躁,一連幾問。

嚴世蕃腦子清醒些了,心裏卻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個走來走去的毛病,屋子裏又堆著好些書箱,來回急踱時更顯得狂躁無比。

“坐到書案前去!”嚴嵩低聲喝道。

嚴世蕃停住了腳步,隻好走到書案前一屁股坐了下來。

嚴嵩:“拿起筆,我說,你寫。”

嚴世蕃拿起了筆,心裏還在亂著,遠遠地望著嚴嵩。

嚴嵩閉著眼念了起來:“汝貞仁兄台鑒。”

嚴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給胡宗憲寫信?”

嚴嵩仍然閉著眼:“不是寫信,而是謝情,還有賠罪!”

嚴世蕃將筆慢慢擱下了:“爹,兒子真不知道你老為什麼就這麼信他?今年改稻為桑要不是他從中作梗哪有後來這些事情。兒子不知要謝他什麼情,還要跟他賠什麼罪!”

嚴嵩倏地睜開了眼,直射向嚴世蕃:“毀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個縣都淹了,幾十萬人都死了,查出來多少人頭落地,他一肩將擔子都擔了,這個情還不該謝嗎?你們幾個還罷了人家的浙江巡撫,還不讓他見我,讓鄭泌昌、何茂才鬧騰,又弄出個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這個罪還不該賠嗎?”

嚴世蕃一口氣被堵在喉頭,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話回。

嚴嵩:“拿出你寫青詞那些小本事,就說自己糊塗,用人不當,叫他看在我已經老了,請他務必做好一件事。”

嚴世蕃這才認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筆,低聲問道:“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