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已然在院門中出現了,微笑著,身後跟著一個太監抱著一壇子四十年的陳釀花雕。
徐階沒多久便也趕到了,是呂芳出西苑時就同時派人去叫的。
所有的侍從人等都打發了出去,大客廳旁的飯廳四方桌邊主位上坐著嚴嵩,上首客位坐著呂芳,下首客位坐著徐階。
嚴嵩其實已用過早點,但呂芳和徐階卻還是空著肚子來的。好在相府廚房十二個時辰都有廚子當值,無論正席珍饈還是隨意小吃皆叱咄可辦。轉眼間桌上又擺好了精致的四葷四素冷熱菜肴,三屜重疊的小蒸籠正冒著熱氣,從第一屜上可以看見形狀花色各不同的六個小籠包:白的是精麵、黑的是細蕎、黃的是糯黍,細糧粗糧,葷餡素餡,雜食珍攝,可見此老之善會養生。
每人麵前一雙象牙箸,一個元朝官窯的藍釉酒杯,一個南宋官窯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個人誰也沒想到此時會在這裏同進早餐;就在此時,三人誰都知道這頓早餐就像屜籠裏的六個小籠包,沒有咬破前誰也不知道裏麵是葷是素。
呂芳帶來的那壇四十年陳釀就擺在自己桌前。沒有侍從,他正好自己站了起來,捧起了酒壇。
徐階立刻跟著站起了,嚴嵩扶著桌沿也做出要站起的樣子。
“嚴閣老請坐。”呂芳叫住了嚴嵩,卻一任對麵的徐階站著,捧著酒壇自己也站著,“這壇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繼大統,咱家也是那年開始跟著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說完,給嚴嵩斟了滿滿的一杯,給徐階卻隻斟了半杯,再下來給自己也隻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壇。
常言道酒滿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開場白已讓二老豎起了耳朵,這樣不按常理斟酒更讓二人心鼓暗敲起來。嚴嵩和徐階都望向呂芳。
呂芳:“皇上這四十年不容易呀,嚴閣老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閣老入閣晚些,也有十來年了吧,都不容易。至於咱家,皇上身邊一個奴才而已,就不足論了。我們三人雖然職份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澀,嘴上不說腸子知道。徐閣老。”
徐階仍然站在那裏:“呂公公請賜教。”
呂芳:“咱家給嚴閣老倒了滿杯,給自己倒了半杯,給你老也隻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徐階:“嚴閣老是首輔,朝裏的擔子都是他老擔著,我能陪著喝半杯已是逾份了。可宮裏的擔子全在呂公公肩上,不應該也隻倒半杯。”
呂芳就是要逗出他這句話,待他說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著桌子徑直送到徐階麵前放下了:“徐閣老這樣說,咱家連喝半杯的資格都沒有。這半杯敬了你老。兩個半杯,加起來就是一杯,徐閣老和嚴閣老也打個平手了。”
徐階再深沉,此時已是失驚:“呂公公這話我萬難領受。倘是徐某有何過錯,皇上有何旨意,呂公公請宣旨就是。”說著離開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別價!”呂芳幾十年跟嘉靖當差,敏捷遠勝常人,一步便繞過桌子,在徐階還未跪下前已將他攙住了,“咱家這就明說了,我今早來皇上並不知道。”
徐階半曲著身子由驚轉愣,抬頭望著呂芳。
嚴嵩眼中也露出了驚疑,隔桌望著呂芳。
“請坐,坐下再說。”呂芳攙了徐階一把,把徐階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卻不坐下,從衣袖裏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這裏有兩樣東西,是浙江昨夜八百裏加急送到宮裏的,沒敢呈交皇上,請二位閣老輪著先看,看了再說。”說著將兩份供詞一份遞給嚴嵩,一份遞給徐階。
二人立刻凝肅起來,都雙手接過供詞,接著又各自從袖袍裏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鏡,凝肅地看了起來。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兩雙老花眼終於把海瑞審鄭泌昌、何茂才那兩份供詞看完。嚴嵩微抬著頭望著前上方出神,徐階微低著頭望著桌上的兩個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嚴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階,隻望著呂芳,“真如鄭泌昌、何茂才所言,是嚴世蕃他們叫浙江毀堤淹田,還敢通倭,就應該滿門抄斬!”
呂芳把目光轉望向徐階:“徐閣老,嚴閣老的話你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