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深刻,卻被他如此淺顯地一語道破,譚綸不由深望著這位泰州學派的大儒,眼中已露出了佩服。

趙貞吉:“我讓你領辦你還心生怨意!不讓你領辦,皇上會同意你一個小小的參軍連升三級出任浙江按察使?擔心我卸擔子,我是主審又是巡撫,這個擔子我卸得了嗎?退一萬步,就算我想卸掉這個擔子,你譚綸能擔得起!”

一連幾問,把個被高拱、張居正譽為國士的譚綸問得怔在那裏。

趙貞吉泄去了心頭的火氣,終於緩和了聲調,站起來在譚綸麵前慢慢來回走著:“你怎麼就不想想。鄭泌昌、何茂才一門心思要把事情往宮裏扯,往皇上身上扯,那個海瑞又不知道輕重,四個錦衣衛就坐在那裏,我們兩個都卷了進去,事情攪大了,就沒有退路。這一點你都不能領會?”

譚綸:“你也不給我交底,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怎麼領會。”

“我現在就給你交底。”趙貞吉在他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了,壓低了聲音,“第一,倒嚴就不能牽涉皇上,牽涉皇上就倒不了嚴,還可能牽禍裕王他們。不為你我安危想,為裕王爺、徐閣老那些朝中砥柱想,也萬萬不能有一個字牽涉到皇上。”

譚綸完全認同了他的見解:“第二呢?”

趙貞吉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目光更深了:“子理,你覺得胡汝貞這個人怎麼樣?”

譚綸又怔了一下,答道:“還算謀國之臣。”

趙貞吉:“就是倒嚴,也不能一竿子打倒一船人。像胡汝貞這樣的人我們就得保。還有一些名義上是依附嚴黨的人,其實都是皇上看重的人,這些人都要保。不保他們,反而是抬高了嚴黨。”

譚綸:“自然該保。”

趙貞吉:“那今年五月毀堤淹田的事就一個字也不能問。那件事是胡部堂結了案報給皇上的,其用意也是不願擾亂了朝政。這件事如果像那個海瑞那樣窮追徹查,就會牽連胡部堂,也會牽到皇上身上。這是第二條。”

這件事的始末譚綸都是親曆者,胡宗憲當時那樣處理,他也是讚成的。聽趙貞吉這樣一說,他由衷地重重點了點頭。

“第三條就牽涉到我自己了。”趙貞吉又站了起來,“看了上諭我也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竟會讓我兼領織造局的差使?國庫空虛,北禦韃靼,南抗倭寇,今年都指著賣給西洋的五十萬匹絲綢。為了軍國大事,我必須以半價收購桑農的生絲。苦一苦百姓,罵名我來擔,你們可不能再掣我的肘。”

一條船上的人,如此掏肝掏肺地交底,況所謀者國,不謂不正。譚綸當然不能不接受他的想法:“你說的都對,再難,我們都同舟共濟吧。”

趙貞吉的臉舒展了,一隻手按在譚綸的肩上:“鄭泌昌、何茂才都不足論。你該做的是先去勸勸那個海瑞,把道理給他說清楚。他和你有深交,應該會聽你的。”

聽譚綸把話說完,海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雙目微閉,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譚綸見海瑞這般神態,知他在想,便耐著性子坐在那裏靜靜地等著。

不平靜的反倒是王用汲,他明白譚綸所說的確乎關係重大,擔心的是海瑞卻未必接受。因此他坐不住了,輕輕站起來,拎起桌上那把壺,先給譚綸的茶杯裏續上水,又去給海瑞的茶杯裏續上水,這才給自己的杯子續上水,放下茶壺端起杯子慢慢喝著,目光卻始終望著海瑞。

等待畢竟是有限度的。見海瑞始終閉目端坐一言不發,譚綸站起來了:“不用想了。我譚綸奔走於朝野,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向裕王爺他們推薦了你海剛峰和王潤蓮。尤其是剛峰兄,你審鄭泌昌、何茂才的供詞得到了皇上這道旨意,已經是有大功於社稷了。救斯民於水火,清君側於一役,這都是最後一戰,聽趙中丞的,我們戮力同心吧!”

海瑞終於睜開了眼睛。

王用汲端到嘴邊的杯子停了,定定地望著海瑞。

海瑞:“我現在不能說答應你,也不說不答應你。譚大人,上諭派我們來審案,如果還沒有審就定了案,何必還要我們來審,朝廷下一道旨意就行。”

這可是駁不倒的理,譚綸剛才還慷慨激昂,一下子尷尬在那裏。

王用汲不得不說話了:“譚大人說的是為了謀國,剛峰兄說的是如何正道而行。既然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百姓,我們好好審案就是。”

譚綸想了想,望向海瑞:“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你們都是我舉薦的人,我既是為國薦賢,也得為友謀身。剛峰兄,你不要讓我為難。”

“先審案吧。”海瑞也站了起來,“隻要真正為了社稷為了百姓,我知道該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