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貞吉雖然早就聽說過這個海瑞是個官場不可理喻之人,但還是沒有想到,此人之不可理喻到了如此地步。這哪裏是來做官的,倒像是來拆台的。
趙貞吉心中之羞赧可想而知,畢竟一代“碩儒”,半生的功夫都下在“格物至知”上,這時遇到這樣的對手,反而激起了他的爭強辯勝之心,幹脆放下了上司的身份,緊盯著他:“你知道倭寇在我浙閩沿海一帶殺了多少百姓,毀了多少城池!你知道前方將士沒有軍需是怎樣在艱難奮戰!你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你想沒想過被倭寇殺戮淫掠的百姓!我同意織造局將沈一石的家產轉賣徽商為的什麼?就為了立刻籌辦軍需剿倭禦敵。似你這等站在岸上看翻船,以博直名。海知縣,你不覺得自己大忠似偽嗎?”
海瑞看到趙貞吉此時尚如此慷慨堂皇、雄辯飾非,更認定了此人實屬“大奸似忠”一類人物。待他說完,緊盯著自己,才平靜地答道:“中丞大人有這般憂國憂民的心,那就一切都好說了。說到倭寇為患,中丞可否容卑職也說幾句。”
趙貞吉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你說。”
海瑞兩眼虛望著窗外,像是在背誦一段史實:“洪武十一年,倭寇侵海南儋州,殺我大明漢黎兩族百姓數千,擄掠婦女丁壯一千餘人!洪武十九年,倭寇又侵海南之儋州、新英、洋浦;二十年又侵瓊州;永樂九年,宣德八年、九年,成化元年,弘治四年,正德十二年,嘉靖三十五年、三十七年,倭寇共侵入我海南各州縣村落一十三次。殺我百姓數萬,擄我百姓至海外諸島充作苦役者數萬!趙中丞,倭寇在我的家鄉殺戮淫掠遠早於浙閩諸省!我更要說的,是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邁、臨高,那年我四歲,家父就是死於倭寇之手!”
趙貞吉一怔。
海瑞把目光轉望向他:“殺父之痛,錐心難忘!中丞剛才說我的家人好好地待在淳安,因而不知沿海百姓受倭患之苦,請大人將此言收回。”
趙貞吉像是被釘子釘住一樣定在那裏,兩眼的光也慢慢斂了回去,眼前這個隻有七品的下屬在他眼裏是那樣的虛又是那樣的實,是那樣的遠又是那樣的近!他立刻感覺到以往的傳言和自己的判斷對這個人都相距甚遠。此人萬不可以常人論之,亦不可以怪人論之。以泰州學派之理推斷,這樣的人更接近周公孔子所推崇之“樸人”!可當今之世,“樸人”就是“野人”!官場之中闖進這麼一個野人,一切發乎中而形乎外,使多年來所有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規則都被破得幹幹淨淨!
趙貞吉那張臉憋得通紅,多年“格物致知”之理這時竟一點都派不上了用場。可海瑞還在等著他將剛才還十分得意強加於他的話收回,這在趙貞吉是萬萬做不到的。尷尬了好一陣,道既不行,隻好用術。趙貞吉手一揮:“既然海知縣和倭寇還有殺父之仇,知道倭寇為患之甚,本院現在就派給你一件公務。七戰下來,我軍一舉剿滅倭寇之勢已經形成。當務之急就是立刻將下一批軍需送往前方。這批軍需就由你押運,五日內送到胡部堂軍營!”
海瑞:“請問中丞,欽案不審了嗎?”
趙貞吉:“楊公公瘋了你應該知道吧。沈一石的家產和織造局究竟有何牽連,除了楊公公你向誰去查證?案子現在必須停下,今早我已經用八百裏急遞上奏朝廷,下麵該如何辦,隻有等朝廷新的旨意下來。現在你該做的就是立刻把軍需押運到胡部堂大營,十天後回來按新的旨意辦案。”
海瑞沉默在那裏。
趙貞吉:“你不願去?”
“我去。”海瑞大聲答道。
八百裏急遞,趙貞吉奏報楊金水瘋了的奏本在五天後的黃昏直闖崇文門,送到西苑司禮監值房時天將黑了。
司禮監四大秉筆太監四顆頭聚在一起,八隻眼睛看完擺在大案上那奏本的內容後仍然盯著燈籠前那份奏本,好一片沉寂。
“好哇!”正中首席秉筆太監陳洪終於出聲了,眼睛裏閃著看似氣憤卻暗含著興奮的光,“查案查到織造局,查到宮裏來了。”說到這裏他突然拉長了音:“來!”這一聲叫得又高又尖,呼出的那一長口氣,差點將大案上燈籠裏的燭光都吹滅了。弄得另三個秉筆太監都是一愣。
燭光暗而複亮,卻見粘著三根羽毛的奏封已被他那口氣吹得飄在空中,陳洪一把抓住了羽毛奏封,另一隻手緊緊地按住了書案上的奏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