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時的趙貞吉既非前者亦非後者,睡得好熟,呼吸不但均勻,而且悠長,眼睛和嘴也都閉著,隻是雙眉微皺,兩個嘴角露出兩道深深的紋溝。
望著這張臉,海瑞的目光也好是複雜,不好叫他,便在靠窗的椅子上端坐了下來。畢竟也是一日一夜未睡,他也閉上了眼睛。
趙貞吉的眼慢慢睜開了,看見了坐在那裏閉眼淺睡的海瑞,站了起來:“來人。”
當值的書辦立刻進去了,跪了下來:“中、中丞大人,海知縣一定要見中丞,小人們擋不住……”
海瑞這時也已站起了。
趙貞吉:“誰叫你擋了?為什麼不稟報?”
當值的書辦:“小人們見中丞大人連夜未睡,不忍叫醒大人……”
趙貞吉:“這一次就免責了。下回如果是海知縣來立刻稟報。”
當值書辦:“是。”
趙貞吉:“出去吧。”
當值書辦爬起來退了出去。
“請問中丞,鄭泌昌、何茂才被轉到哪裏去了?”海瑞一開口便直取中軍。
趙貞吉依然不緊不慢:“坐。”
海瑞:“聖旨到浙江已經第七天了,中丞,今天還不提審犯人嗎?”
趙貞吉:“欽犯都抓起來了,他們的家也都抄封了,什麼時候都可以提審。”
海瑞:“可有些案情不及時提審,欽犯就可能串供,晚了就查不出真相。”
趙貞吉:“哪些案情?”
海瑞:“今年五月九個縣同時決堤,是不是有人有意毀堤淹田!六月,關押多年的倭首井上十四郎從臬司衙門大牢出現在淳安縣,他是怎麼出去的!明知沈一石的家產要奉旨抄沒,鄭泌昌、何茂才為什麼還要賣給徽商!中丞,這三條必須立刻提審徹查原因。”
趙貞吉:“這些都要查,但這些都不是眼下最要緊的。你既然來了,我先給你看個東西。”說著從書案上拿起一份軍報遞了過去。
海瑞接過軍報,看著,眼中也閃出了光亮。
趙貞吉:“剿倭才是當務之急。這一仗大勝,其中你送去的淳安義民立了頭功,我也要為你請功。”
海瑞:“卑職無尺寸之功。中丞大人,抗倭是軍國大事,可這是胡部堂和前方將士的事。我們應該做的是抓緊辦案。”
趙貞吉:“辦案為的什麼?”
海瑞望著他。
趙貞吉:“我們不辦案,哪來的軍需糧草供應胡部堂和前方將士剿倭?這一次那些接手沈一石家產的徽商及時拿出了五十萬兩銀子,他們也有功。”
海瑞:“中丞大人,照此推論,把那些徽商請來的鄭泌昌、何茂才是不是也有功?”
趙貞吉眼中掠過一道怒光,接著沉下了臉:“你這話什麼意思?”
海瑞:“軍國大事,照例應該由有司衙門供應糧草軍需,沈一石的家產抄歸國庫朝廷也就有了錢糧。徽商賤價收買了應該充歸國庫的那麼多財產,拿出這麼點錢來,他們有什麼功?”
趙貞吉怒了:“沈一石封存的家產現銀不足兩萬,絲綢隻有百匹,前方軍情如火,三千架織機能夠送給胡部堂去打仗嗎!”
海瑞:“沈一石有二十五座作坊,一百餘家商鋪,六萬多畝桑田,就是作價賣給任何商人,也能給國庫收回上千萬的庫銀。東南抗倭,北邊抵禦韃靼,一年的軍需也都夠了。何況今後每年,這些商家還得向國庫依法納稅。卑職不明白為什麼不這樣做,而是還要把這些家產轉歸到江南織造局?”
趙貞吉緊盯著海瑞:“海知縣,官場有句大家都明白的話,你難道從來沒聽過?”
海瑞:“請中丞直言。”
趙貞吉一字一頓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也該收斂收斂了。”
海瑞:“但不知中丞叫屬下如何收斂?”
趙貞吉:“該管的管,不該管的不要管。”
海瑞:“上諭叫我來審辦欽案,我管的都是聖旨叫我管的事。不知中丞所說不該管的是哪些事?”
趙貞吉:“我是主審,你是陪審,我提審欽犯你在一旁陪問這就是你該管的。抄沒沈一石的家產追繳鄭泌昌、何茂才以下諸員的贓款,充作何種用途,都是你不該管的。昨夜你不經請示便獨自提審鄭泌昌、何茂才,我容忍了你。今天你居然管起我和胡部堂的軍國大事來了。海知縣,沒有中過進士,沒有進過翰林院,這點規矩也該知道的。”
這就不隻是以權勢壓人了,功名出身在官場最為看重,但凡有一點仁恕之心,出身正途者對出身非正途者往往都回避“科甲”二字,趙貞吉身為上司,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如此刻薄可見他對海瑞已何等深惡。
海瑞之為海瑞,偏偏在這些地方不為所動,從容答道:“中丞這樣的話屬下聽不明白。難道中過進士進過翰林院的人反而連聖旨也看不懂嗎?聖旨明明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中丞卻在織造局轉賣沈一石家產的約書上簽名蓋印。你是主審官,你是巡撫,一省之財用都歸你管。正因為此,中丞更不能違旨辦事!身為奉旨陪審,規勸中丞依旨辦案,正是屬下職所當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