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憲心裏一陣激動又一陣酸楚,眼睛終於濕了:“恩師,這兩箱東西不是禮物。”
“哦?”嚴嵩慢慢望向了他,“是什麼?”
胡宗憲:“是賬冊。”
嚴嵩立刻沉默了,顯然在那裏急劇地想著,好久才又望向他:“是抄沈一石的賬冊?”
胡宗憲:“是。”
嚴嵩立刻問道:“抄出了多少財產?”
胡宗憲低沉地答道:“二十五座織房可織絲綢一萬零九百六十匹,庫存絲綢一百匹,現銀一萬餘兩。”
嚴嵩一下子懵了,坐在那裏,虛虛地望著前方。
胡宗憲立刻感覺到嚴嵩剛才還有些溫熱的手一下子變得冰涼,立刻握住了他:“閣老,這個結果也不是意外中事。先不要焦急。”
嚴嵩虛虛的眼慢慢轉望向他:“國事不堪問了。東南抗倭,西北禦韃靼,東北禦土蠻,還有幾個省的災荒,眼下都指望著沈一石的家財,怎麼會隻有這些!”
胡宗憲:“沈一石的錢是被人貪了,要徹查,賬目都在這裏。”
嚴嵩的眼慢慢望向了那兩口箱子:“就是這兩口木箱?”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答道:“是。”
嚴嵩突然激動起來:“你怎麼能把這些賬冊送到我這裏來!”
胡宗憲無法接言。
嚴嵩:“這裏麵牽涉到織造局!這些賬除了皇上誰也不能看。汝貞,你好糊塗!”
胡宗憲隻好答道:“是。”
嚴嵩:“幾十年的官,在朝裏當過兵部尚書,在下麵當過巡撫總督,這樣的事怎麼都想不明白?立刻把賬冊抬走,到朝房等著,一早送進宮去。”
不能解釋也無法回答,胡宗憲隻好深深地望著嚴嵩:“閣老,倘若這些賬目裏牽涉到小閣老還有朝裏其他的人怎麼辦?”
嚴嵩:“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嚴嵩的態度讓胡宗憲心裏波瀾起伏,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無論千秋萬代史書如何評價自己,自己作為嚴嵩一手提拔重用的人他沒有什麼愧疚。他知道皇上在卯時要召見嚴嵩,自己要趕在此前將賬冊先行送到宮裏,向皇上如實稟報嚴嵩的態度。
胡宗憲:“閣老,那弟子現在要走了,立刻將賬冊送到宮裏去。”
嚴嵩沒有立刻接言,又在那裏想著,然後望向他:“汝貞,你今天晚上這件事做得犯了大忌。到宮裏不要說先到了我這裏。”
胡宗憲一怔:“這能夠瞞皇上嗎?”
嚴嵩:“隻有瞞!如果皇上知道了,我沒有看賬冊,受不到責怪。關鍵是你,你把這些賬冊先送給我看便是欺君!汝貞,我都八十一了,死了也沒多大關係。東南的大局不能夠沒有你。聽我的,到了宮裏千萬不要說。”
胡宗憲:“京師到處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弟子到府上來他們也可能知道。閣老,擔罪就擔罪,弟子不能連累恩師。”
嚴嵩有些急了:“糊塗!不管誰說你來過我不認賬就是。有事我擔著。”
胡宗憲的眼淚溢了出來,為了掩飾跪了下去,調勻了呼吸:“弟子聽恩師的。我走了。”
嚴嵩:“快走,從後門出去。”
胡宗憲深深地磕了個頭,然後爬起身趕緊走了。
三伏的天,卯時初已經是大亮了。嚴嵩的二人抬輿在大殿的石階前停下了,呂芳立刻走了下來,和以往一樣攙住了他:“閣老,沒有睡好吧,眼睛都是紅的。”
嚴嵩:“睡不好了,伺候皇上一天算一天吧。”
呂芳不再說什麼,攙著他慢慢步上了台階,走進精舍。
“老臣叩見皇上。”嚴嵩身子吃力地慢慢彎了下去。
“不要行禮了,扶閣老坐下。”嘉靖坐在蒲團上立刻望向呂芳。
“是。”呂芳答應著,攙著嚴嵩在一旁的繡墩上坐下了。
坐下後嚴嵩才隱約看見胡宗憲跪在嘉靖蒲團的右前方,兩隻大木箱已經打開,擺在蒲團的前方。
二十年了,皇上的精舍隻有自己一個外臣能夠進來,今天胡宗憲居然能夠跪在這裏,而且跪在打開的賬冊木箱邊,老嚴嵩當然明白了夜間胡宗憲抬著賬冊來看自己是皇上的旨意!
嘉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嚴嵩,嚴嵩的臉平靜如水。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憲,胡宗憲跪在那裏,微低著頭。
嘉靖開口了:“嚴閣老。”
嚴嵩離了離身子:“老臣在。”
嘉靖:“這是胡宗憲從浙江帶來的兩口箱子,知道裏麵裝的是什麼嗎?”
嚴嵩:“回聖上,不知道。”
嚴嵩果然如胡宗憲所奏,一來便為胡宗憲掩飾,嘉靖的心裏突然湧出了一股酸味,連他自己也一時分辨不出是酸楚還是嫉厭,一向不露聲色的麵容也浮出了複雜的表情。
隻有呂芳站在一側感受到了嘉靖的反應,那顆心不禁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