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芳:“回主子,奴才已經布置人在查了。都子牌時分了,主子該歇著了。卯時還要見嚴嵩呢。”
“要歇你歇著去。朕就坐在這裏等他們。”說著,嘉靖打好了盤坐,閉上了眼睛。
呂芳無聲地歎息了一下,隻好搬過來另外一個蒲團放在嘉靖身邊的矮幾旁的地上,盤腿坐下,閉上眼陪著他打起盹來。
嚴嵩是被人從床上叫起來的,這時披著一件長衫,靜靜地站在書房裏,等著胡宗憲進來。
先送進來的是嚴府家人抬著的那兩個大木箱,擺放在書房中間,家人們便退了出去。
胡宗憲這才慢慢走了進來,站在門邊望著嚴嵩。
嚴嵩的目力早就不行了,盡管門房先送來了胡宗憲的帖子,可這個時候胡宗憲突然從東南抗倭的戰局裏出現在自己麵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睜大了昏花的老眼靜靜地望著門口那個熟悉的身影。
時間已是半夜,起了涼風,從門外吹進來,把嚴嵩那頭已經由白轉黃的疏發吹得淩亂地飄著。
胡宗憲心中一酸,這才想到跪了下去:“受業胡宗憲拜見閣老。”
聽到聲音,嚴嵩這才知道真是胡宗憲來了,卻仍然問道:“是汝貞嗎?”
胡宗憲:“回閣老,是弟子。”
各種各樣的猜測和預想這時都沒有,嚴嵩呈現出來的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那種真正的平靜:“來了好,來了就好。坐下,慢慢說。”說著自己在身後的躺椅上先坐下了,又伸出手指了指身邊的椅子。
“是。”胡宗憲磕了個頭,站起來在嚴嵩身邊坐下了,定定地望著他。
嚴嵩也望著他,伸出了手。胡宗憲愣了一下,接著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放在嚴嵩的手掌裏。
嚴嵩是在等著胡宗憲說話,胡宗憲卻不知從何說起,兩個人的手這樣似握非握,一時沉默著。
“我八十一了,你也有五十六了吧?”嚴嵩先開口了。
胡宗憲:“是。弟子今年虛歲五十六。”
嚴嵩:“你的頭發也白了不少了?”
胡宗憲:“是。就這幾年,白了七成了。”
嚴嵩:“白頭師弟,見一麵都難了。”
胡宗憲望著嚴嵩蒼老的麵容:“恩師,三月進京的時候,弟子曾經來過……”
“不要說了。”嚴嵩打斷了他,“是嚴世蕃不讓你進來,我都知道了。”
又是一陣沉默,嚴嵩握緊了胡宗憲的手:“在這個世上,有時候弟子比兒子還好啊。這一次你是奉密旨進京的吧?”
胡宗憲沉吟了一下,才答道:“是。皇上要過問東南抗倭的戰事。”
嚴嵩:“東南半壁都在你肩上哪!聽說打得很難,打得也很好?”
胡宗憲:“這是弟子能幹的最後一件大事了,再難也得把倭寇平定下去。”
嚴嵩黯然了:“還是不要這樣想。我用的人裏也隻有你最能擔大任,朝廷用你一天就應該幹一天。問你一件事要如實告訴我。”
胡宗憲:“恩師請問,弟子一定如實回話。”
嚴嵩:“你去應天向趙貞吉借糧,他是怎樣借給你的?是你一去他就願借,還是你以調軍糧的名義他沒有辦法才借給你?”
胡宗憲:“回恩師,不管怎樣,趙貞吉還是把南直隸的糧借給了浙江。各人都管著一個省,他也有難處。”
嚴嵩:“什麼難處?是不是上麵有人給他打招呼,不讓他借糧給浙江?”
胡宗憲又沉默了一下:“恩師,弟子但知實心用事,沒有根據的事,弟子不敢妄加猜測。”
“你真是會做媳婦兩頭瞞啊!”嚴嵩歎了一聲,“其實,我也隻是個媳婦,比你長一輩罷了。但凡能夠瞞過去,我也想瞞。可瞞來瞞去,最後還是把自己給瞞了。汝貞,媳婦這麼難當,隻有我們師弟深知其苦。可偏有那麼些人還要爭著來當這個媳婦。徐階要爭我這個媳婦當,趙貞吉也想爭你這個媳婦當,他們真要爭,到時候我會讓給他,平定了倭寇,你也讓了吧。”
胡宗憲倏地抬起了頭望著嚴嵩,哪敢接言,隻好仍沉默著。
一番強忍唏噓的感慨,一番心潮難平的沉默,嚴嵩的目光這才昏昏地望向擺在廳裏的那兩口木箱:“這兩口箱子是你帶來的?”
胡宗憲:“是。”
嚴嵩:“汝貞啊。二十年了,我什麼時候要過你的東西。每次進京,我都給你打招呼,什麼東西都不要送。我用你,從來沒有這些心思,隻是為國用賢。他們都說,我嚴嵩就憑著能寫一手好青詞,逢迎皇上。真這樣,內閣首輔這個位子我能坐二十年嗎?兩京一十三省,戰亂災荒官場爭鬥,哪一件事情靠寫青詞能夠平息下去?靠的什麼,主要靠的是有你這樣的人在底下撐著啊!汝貞,用人各有不同,從一開始我就是以國士待你,對你我要全始全終!走的時候,把箱子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