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翰文的眼中盈出了淚花:“哪一天剛峰兄也不做官了,我就來找你。”
海瑞搖了搖頭:“我那個地方是天涯海角,太熱,你過不習慣。再說你喜歡的那些我都不會。還是互寄遙思吧。”
高翰文:“我會來找你的。”
海瑞望著他:“你硬是來了,酒飯還是有吃。”
高翰文:“那就說定了。剛峰兄,府門外那些義民隻有靠你送到胡部堂的大營去了。你走吧。”
海瑞:“那我也不能送你了。到了京裏,什麼話也不要說。隻有沉默,才能出獄。”
高翰文:“多蒙指教,我記住了。”
這是從杭州往北京陸驛的第一個驛站,恰好是午時時分,押著高翰文囚車的隊伍便正好在這裏吃午飯,給馬匹飲水喂料。
驛站無分大小大門一律沒有門檻,四個錦衣衛全穿上了紅色的錦衣衛服,騎著馬率先進了驛站大門。
說是囚車,也分三六九等。高翰文坐的這駕囚車其實和馬車也差不多,隻是沒有窗簾門簾的裝飾,因此坐在裏麵的人從外麵便能直接看到。還有,車把的上麵套著一條偌大的鎖鏈,以示坐在車內的人是待罪的官員。
四個錦衣衛進去後,幾個士兵便押著高翰文這駕囚車直接輾進了驛站大門。
不久,又有一輛馬車輾過來了,跟著也輾進了驛站大門。
飯菜稍頃就上了桌。廳堂裏三張桌子,四個錦衣衛坐在一桌,八個兵士坐在一桌,高翰文獨自一人坐在一張小桌前。
驛卒給錦衣衛和兵士的桌上端來了不同的飯菜。
高翰文的桌上卻沒有人送來飯菜。
八個兵士有些詫異,望了一眼高翰文那邊,又望了一眼錦衣衛那邊。見四個錦衣衛大人已經自顧吃喝起來,便也不敢再說什麼,端起飯碗也吃了起來。
高翰文也一聲不吭,獨自坐在那裏,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雙手把一個飯籃放到了高翰文的桌子上,接著揭開了籃蓋,從裏麵端出了飯食還有兩碗小菜。
高翰文睜開了眼,看見了桌麵上的飯菜,立刻感覺到這不像驛站給罪官的飯食,便是一怔,抬起頭向收拾飯籃的那人望去,驚呆了!
——那個人竟是穿著布衣的芸娘!
芸娘卻不看他,擺好了飯菜,徑自提著飯籃向食房門外走了出去。
高翰文轉望向四個錦衣衛。
四個錦衣衛卻在埋頭吃飯,沒有一個人看他。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頭望向屋頂,在那裏出神。
檻送高翰文的囚車和鄭泌昌、何茂才請罪的奏疏隨著四個錦衣衛在路上以一天一百二十裏的路程走著。沈一石那四大箱賬冊和楊金水的密奏卻以四百裏加急的快程五天後秘密運到了北京。申牌時分從崇文門進的城,直接送午門,由內監簽署了收訖的單子,送到玉熙宮時,天已經黑了。
宮燈全都點亮了,光明如晝。門窗像以往一樣關得嚴嚴實實,和以往不同的是,一向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到聲響的玉熙宮這時“劈劈啪啪”一片算盤撥珠聲連天價響!
四口大木箱都打開了,赫然擺在大殿的中央,兩個太監不停地從箱內把賬冊拿出來,依序送往左邊和右邊那兩張紫檀木長案上。
左邊那張紫檀長案上赫然擺著一把長有一丈寬有一尺的巨大紅木算盤,右邊那張紫檀長案上也赫然擺著同樣長寬的一把巨大紅木算盤。站在案前的也已不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和內閣閣員,而是從針工局、巾帽局、尚衣監臨時調來的十二大太監。左邊的長案算盤前站著六個,右邊的長案算盤前也站著六個。六個太監共用一把算盤,六隻細長的手正在飛快地同時撥弄著這把偌長偌大算盤上的算珠,滿頭大汗,緊張地統算賬冊。
——每個太監的目光都隻盯著算盤前的賬冊掃視,左手毫不間歇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右手同時揮毫記錄賬目,寫出的賬居然均是字體工整的行楷!這些人也不知如何練出了這一手一心三用的功夫!
呂芳這時也滿頭大汗地從精舍紗幔裏出來了,沒有戴宮帽,卻依然穿著長袍,掃視著十二個太監的麵前,看哪張賬單又已經算了出來。
左邊長案前一個太監飛快地算完了一張賬單,便擱下了筆,拿起賬單捧到嘴邊吹了吹,然後雙手朝呂芳一呈。呂芳走過去了,接過了那張賬單。
這時,右邊長案前一個太監也拿起了一張寫完的賬單在嘴邊吹了吹,雙手一呈。呂芳又走了過去,接過了那張賬單。呂芳拿著兩張墨跡未幹的賬單,站在宮燈下仔細看了一會,撩開紗幔的一角,輕步走進了內室。
如果不是那幾盞立地宮燈發出的光把嘉靖照得須眉畢現,誰也不敢相信,這時隻穿了一件貼身的棉布褂子,兩隻瘦長的手臂扶著偌大的紫檀禦案案沿邊上,站在那裏的人就是那位冬著蟬翼絲袍夏穿淞江棉袍的萬歲爺。
——夏日從不出汗的他,隻束著發的額上竟然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兩耳微微聳動著聆聽紗幔外大殿傳來的珠擊聲,眼裏閃著光,正在審看著一張張擺在禦案上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