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見麵了。”胡宗憲望著風塵仆仆的高翰文,語調還是那樣平緩,但高翰文卻聽出了語意中的滄桑。

高翰文深深地望著這位前輩大吏,這時完全發乎內心地跪了下去,激動地磕了個頭:“屬下高翰文拜見部堂。”

胡宗憲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手攙了攙他:“軍前不講虛禮了,趕快談軍務吧。”

高翰文起來後,兩眼通紅:“軍務都被官場誤了!部堂,下麵的仗無法打了。屬下這一次來真是愧對部堂。我們都有罪呀!”

胡宗憲依然十分平靜:“朝務、政務、軍務,一誤再誤已非一時了。你到浙江也才一個多月,論罪也論不上你。是不是抄沈一石的家沒有抄出錢來?”

高翰文抑製不住激動:“部堂真是謀國之臣!沈一石號稱浙江首富,這一次抄沒他的家財居然不及一個中產之家。所有的賬目竟也不翼而飛!部堂,織造局還有浙江官場已是一片汙泥濁水!東南局勢如此危急,麵對朝廷,麵對百姓,部堂你要站出來說話了!”

胡宗憲望著他慢慢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對朝廷對百姓的話我自然要說。但現在我隻想對你說幾句話。逆耳刺心,你都不會在意吧?”

高翰文:“請部堂賜教。”

胡宗憲:“第一,你不應該出來當官。你的才情隻宜詩文風雅,你的為人卻一生也當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著深點了點頭。

胡宗憲:“第二,既然中了科舉就應該在翰林院儲才撰書,不應該妄論國策。聖人的書,都是給人看的,拿來辦事,百無一用。”

高翰文這一下有些不以為然了,沉默在那裏。

胡宗憲:“第一次在驛站見到你,我不能跟你說這些。一個多月過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當時跟你說的盡力去做,可見你我還是道同可謀,現在跟你說這些話,也就無所謂交淺言深了。盡管我知道,這些話你很難聽懂,或許到死的那一天你也聽不懂,我還是要說。知道為什麼嗎?”

高翰文抬起了頭:“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麼,盡管直言吧。”

胡宗憲:“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聽出弦外之音,這就夠了。聽我的話,把這些軍需交割後,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來的錦衣衛,主動請罪,請他們把你立刻檻送京師!”

高翰文一震:“部堂,我可以按你說的去做,但我要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胡宗憲:“我現在不能告訴你。叫你這樣做,既為了你自己,更為了朝局,為了我能把這個仗打下去!”

高翰文被震撼在那裏,良久才又望向胡宗憲:“我相信部堂。可屬下這樣做了,那些誤國誤民的蠹蟲就讓他們逍遙法外?”

胡宗憲:“我還是給你交點底吧。不出一月,朝廷將會在浙江掀起大案,那些誤國誤民之人一個也跑不了!你現在請罪最多是因為抄沒沈一石的家財辦案不力。要是還待在浙江,就會卷進他們之中!”

高翰文似乎明白了,可新的疑惑驀地湧了出來:“部堂為什麼要這樣待我?”

胡宗憲的臉立刻嚴峻了:“我身為浙直總督,在我的轄下,誰有罪,誰無罪,不該分個清楚嗎!”

高翰文不再疑惑,一陣感動,跪了下去。

胡宗憲望著他突然發出一陣感歎:“要是能夠這樣請罪離開,我也早就請罪了。其實,你還是個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頭:“屬下這就連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說的去做!”說完,又磕了一個頭,站了起來。

胡宗憲:“記住兩條,第一,今晚我跟你說的話隻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詔獄關上一年半載,出獄後立刻辭職,不要再當官。”

高翰文雙手一拱:“晚生記住了!”說完轉身走了出去。

胡宗憲這時也慢慢走到了大帳外,望著滿天的星鬥,突然喊道:“來人!”

親兵隊長立刻從黑暗處走過來了:“部堂大人。”

胡宗憲:“立刻派人通報戚將軍,軍隊就地休整,等待後援!”

親兵隊長:“是!”

楊金水臥室的兩扇門大開著,院牆高立,滿天的星鬥就像鑲嵌在頭的上方,顯得那樣近。芸娘站在門邊,靜靜地等著裏麵那一聲呼喚。

“來了就進來吧。”楊金水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了。

芸娘走了進去,還是靜靜地站在門裏,微低著頭。從她的神態可以看出,對這幾天外麵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來,坐過來。”楊金水坐在桌邊向她喚道。

芸娘走過去坐了下來,這才發現那張紫檀鑲大理石的圓桌這時被一塊六尺見方的緞麵蓋著,緞麵下鼓鼓囊囊顯然堆著好些東西。

楊金水望著她:“這幾天一個人住在小院子裏很孤單吧?”

芸娘:“楊公公有什麼吩咐請說就是。”

楊金水輕歎了口氣:“到現在還不願叫我一聲幹爹?”

芸娘隻好輕輕叫了一聲:“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