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綸被他這一番發作懵在那裏,好久才慢慢說道:“這句話是我說錯了,可你這樣說也沒有良心。把你請到淳安來的是我。你在這裏豁出命幹,真要獲罪了朝廷,追究起來,連坐的人裏第一個就是我譚綸!那時候裕王保不了你也保不了我。不是說後怕的話,從你動身那一天,我就跟家裏人說好了,為老夫人準備了住宅。你丟了命我坐了牢,就讓我的家人將老夫人和尊夫人、令愛接到我家去住。哪一天裕王爺真接了位,我能再有說話的機會,別的不敢說,替你討個追諡,替老夫人請個誥命,請朝廷拿出一份俸祿給你養家還是能做到的。這些心裏話你不會不信吧?”
聽他這般分說,海瑞氣平了些:“這些我都信。你就是不該不跟我商量就把她們接來。”說著舀起一瓢水又向地上潑去。
譚綸潑著水走近他的身邊,低聲道:“我接她們來其實也是為了給你安排一件大事,你想不想聽?”
“不聽。”海瑞繼續潑水。
譚綸:“這可是能讓老夫人最歡喜的事,你不能不聽。”
海瑞的手這才又停在那裏,望著譚綸,見他一臉的肅穆,事關母親當然要問:“什麼事能讓家母歡喜?”
譚綸:“我有辦法讓她老人家生個孫子。這件事他會不會歡喜?”
海瑞始而一怔,接著臉色立刻又難看了:“譚綸,相交十幾年你應該明白我的為人,我不喜歡開這樣的玩笑。怪力亂神,尤其不要跟我說。”
譚綸卻十分認真:“你不信神也不信醫?鼎鼎大名的李時珍李太醫這個人你總聽說過吧。”
聽到這個名字,海瑞的神色立刻也肅穆起來:“在宮裏反對皇上信方術的那個李時珍?”
譚綸:“對了,正是此人。他不是怪力亂神吧?”
海瑞:“你能把他請來?”
譚綸:“是胡部堂請的。本意是請他來救這裏患了瘟疫的災民。在蘇州我跟他談起了你,他答應了,願意給你和嫂夫人開幾個方子,十成的把握沒有,七成能替你海門點燃一支香火。這件事我可是實心為你做的。”
海瑞的臉色慢慢舒緩了,心裏領情,嘴上卻避開這個話題:“有他來救災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太醫什麼時候能到?”
譚綸:“和我一起從陸路來的,已經到了。”
海瑞:“在哪裏?”
譚綸:“進縣衙看見你那些患病的災民就留在了那裏,這時大約正在察看疫情。”
“搞什麼名堂!”海瑞將瓢往桶裏一扔,“快帶我去見他。”
縣衙的規製,除了大堂二堂,在兩側都有縣丞主簿和錢糧刑名書吏當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時就能供好幾十號人辦公吃住。現在這些地方都騰空了,房舍裏住著災疫重病的災民,發病輕一點的災民便躺在院子裏的涼棚的席子上。這時一片月光,幾盞燈籠照著,更添了幾分“吾民病矣”的景象。幸虧有兩口好大的鐵鍋也架在院子裏,鍋下正燃著熊熊大火在熬著藥,才使這所院子有些生氣。
李時珍束著發,隻穿著一件長衫,也不帶從人,便一個人在院子裏一座座涼棚的病人之間慢慢走著,時而停下來看看地上的病人。沒人認識他,也沒人想認識他,慢慢走到了那兩口熬藥的鍋邊。
大鍋旁邊擺著幾隻大竹筐,每個筐裏都裝著藥材。李時珍伸手從一隻筐裏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又從另一隻筐裏拿起一把藥材看了看。接著對正坐在鍋邊管熬藥的那人問道:“郎中在哪裏?”
那人竟是王牢頭。因牢裏這時也沒了犯人,他便向海瑞討了這份管熬藥的差使,為的將功贖罪。大熱天,又是大火邊,守著好幾百病人,幾天下來已是苦不堪言,這時正扇著一頭大汗滿心煩躁,便乜向李時珍:“一邊待著,等著吃藥就是,幾百人生病哪來的郎中一個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