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石這時卻閉上了眼睛,在那裏養神。

海瑞也不叫他,心緒紛紜,船艙裏卻一片沉寂。

海瑞平生厭商,跟商人打交道這還是頭一回,跟這麼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是這麼一件通天的大事,而且突然間變得如此撲朔迷離,更是大出意料。看完了沈一石賑濟災民的賬單,原來一切設想好的方案,到這個時候竟都不管用了。自己想要扣糧船而賑災民,然後借此把嚴黨改稻為桑的苛政就此推翻了,現在竟然是浪打空城。對方不但不是打著織造局的牌子來賤買田地,而是把好賣給了皇上,自願借糧給兩個受災的縣份。這樣一來,“賑”字解決了,“改”字又將如何?總不成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這麼簡單就變成了賑濟災民。良知和定力告訴他,這件事背後一定有更複雜的背景,或是有更隱蔽的謀劃,接下來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大的變故!海瑞警覺起來,一時也想不明白,隻能告訴自己,先聽,弄明白對方究竟要幹什麼,為什麼這樣做。

“剛峰公,看完了?”沈一石終於睜開了眼。

“看完了。”海瑞的目光直接沈一石的目光,“我冒昧問一句,你是個商人,雖有個六品頂戴也不過虛設而已,賑災並不是你的責任,你為什麼這麼做?”海瑞定定地望著沈一石的眼睛問道。

“我為什麼就不能這麼做?”沈一石坐在他的對麵,毫不躲避,也望著海瑞的眼睛。

海瑞隻望著他。

沈一石:“我是個商人,可我是替織造局當差的商人。朝廷叫我多產絲綢,我就拚命替朝廷多產絲綢。現在出現了災情,也是朝廷的事。浙江官府拿不出糧來賑災,我先墊出錢買些糧借給官府,幫了朝廷,也就是幫了自己。到時候你們也會還糧給我,我也不損失什麼。但不知我這樣說,海大人認不認可?”

海瑞:“改稻為桑呢?你把錢都買糧借給了災縣,買不了田改不了桑,怎麼多產絲綢?”

沈一石:“朝廷要改稻為桑也不是我沈某一個人的事。那麼多有錢的都可以出錢買田改種桑苗。還有百姓自己,有了糧今年也可以把稻田改種桑苗。到時候隻要能夠把產出的生絲多賣些給我,讓我多織些絲綢出來,織造局的差使我也就好辦了。”

話說得如此入情入理,又如此切實可行,這大大出乎海瑞意料。有這麼一個人,又有如此識大體謀大局的胸襟,一出手竟將原來所有人都認為萬難自解的事真正地“兩難自解”了,織造局和浙江官府為什麼事先毫不與他商量?而這個人竟然也不跟官府通氣,這個時候突然一竿子插到底,親自將糧食給自己送來了!這到底是個什麼人?

“簽借據吧。”沈一石不容他多想,“災情如火,六成半的糧借給你們,我還得去建德,將剩下的三成半借給他們。”

海瑞還是定定地望著他。

沈一石:“海大人要是還有疑心,我就把糧運回去。你給我寫一個不願借糧的憑據,我也好向織造局交差。”

筆硯紙墨就擺在桌上,海瑞點了點頭,拿起了那支筆。

門外,大雨還在下著。兩個管事一邊一個,手裏都整整齊齊地捧著一疊幹淨衣服,屏住氣低著頭站在門的兩邊。

羅龍文和鄢懋卿一邊一個,默默地站在嚴世蕃下方的兩側。

嚴嵩躺在那把躺椅上,雙眼失神地望著屋梁上方。紗帽依然整整齊齊地戴在頭上,上麵還是濕的。袍服也依然穿在身上,上麵也是濕的。

老父沒換衣服,嚴世蕃此時也隻好穿著那一身濕透了的衣帽,悶坐在旁邊的椅子上。

“那麼多藩王,中宮還那麼多人,每年開支占去一半。去年修宮殿,又占去三分之一。國庫空了……國庫空了倒說是我們落下的。”嚴世蕃悶著頭說話了,“還說改稻為桑是替我們補虧空……”說到這裏,嚴世蕃在玉熙宮都沒有滴下的眼淚,這時流了出來。

嚴嵩還是兩眼虛望著上方。

羅龍文和鄢懋卿隻是怔怔地望著嚴世蕃。

“你們說!”嚴世蕃站了起來,“這國庫到底是朱家的還是我們嚴家的?”

“來人……”嚴嵩突然喊了起來,接著是一陣猛咳。

羅龍文和鄢懋卿立刻奔了過去,一人抓住他一隻手,羅龍文用另一隻手穿過他的後頸把他扶坐起來,鄢懋卿用另一隻手掌撫著他的胸。

嚴嵩喘咳定了,虛弱地說道:“來、來人……”

門口的管事這才走了進來:“相爺,您老有何吩咐……”

嚴嵩:“拿、拿把刀來,交給嚴世蕃,讓他殺了我……”

聽他這樣一說,那管事嚇得一哆嗦,“撲通”就跪下了,羅龍文和鄢懋卿也是一驚,跟著在他身旁跪下了。

嚴世蕃也閉上了眼,提起袍子跪下了。